周繁文：文明十字路口的回响
提要
作为古丝绸之路的重要中枢，阿富汗是中国通向欧洲的主要门户和桥梁之一；今天的阿富汗，又成为“一带一路”沿线国家。2月以来成都博物馆“文明的回响：来自阿富汗的珍宝展”带来一件件阿富汗的奇珍异宝，令这个拥有独特文化魅力的国度成为市民间近期颇有格调的谈资。本次金沙讲坛，学者周繁文为大家深度解读本次展览背后文明交错的故事。
嘉宾
周繁文，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考古系副教授，毕业于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获历史学博士学位。受国家留学基金委“国家建设高水平大学公派研究生”项目资助，前往意大利罗马第三大学进行联合培养。研究方向为战国秦汉考古、古罗马考古和比较考古，撰有《长安城与罗马城——东西方两大文明都城模式的比较研究》《长安与罗马——公元前后三世纪欧亚大陆东西帝国的双城记》等著述。
实录
古希腊罗马文明 何以影响到遥远的阿富汗
要理解本次展览中一些跟希腊-罗马文明有关的展品，首先要对希腊-罗马有一个大致了解，看看它是怎样一步一步从地中海小小的城邦，逐渐扩大，最后一直影响到遥远的阿富汗。
从古典考古学的视角来解读古希腊文明，它最早的文明迹象是公元前3000年，开始进入爱琴文明即青铜文明时期，之后经历黑暗时期，又迎来古风时代，再进入古典时代，再到希腊化时代。对阿富汗的影响是在希腊化时代开始的。古罗马文明最初远远比不上古希腊，它只是一个半岛上一个非常小的部落，经历了青铜时代、古典时期，在古典末期它被一支从半岛北边地区来的部落攻占，文化交融后进入王政时代，然后是共和国时代，进而帝国时代。从帝国时代开始，古希腊和古罗马有并趋的趋势。
希腊-罗马文明源于地中海地区，相比东方的中国文明，这里拥有开放的地理环境，不像中国西边有喜马拉雅山，造成了一个比较隔绝的地理单位。阿尔卑斯山脉没有形成一个结构的屏障，反而和周边地区产生了无数的交流通道，同时也因为山地风格，形成了一些相对独立的地理单元，这些单元都由一个个背山面海的地带组成，成了城邦发展的基础。在古希腊罗马文明中，城邦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特征。受地中海气候的影响，古希腊罗马文明耕地很少，只有西班牙和埃及一部分土地适合农耕，加上自然条件恶劣，火山地震频发，所以我们常看到古希腊-罗马文明有不断终止的现象。
爱琴文明是爱琴海地区的青铜文明，以克里特岛和希腊地区的迈锡尼为核心，故又称“克里特—迈锡尼文明”，西方古代文明由此发源。爱琴文明主要有三支，分别是基克拉迪文化、克里特文化和迈锡尼文明。大家最熟悉的当属迈锡尼文明，包括《荷马史诗》在内，大多数的古希腊文学和神话历史设定皆为此时期，希腊诸神如宙斯、赫拉等都出自这个时期。
爱琴文明之后是所谓的黑暗时期。为什么这么称呼呢？因为早期研究欧洲古典学的学者发现，公元前1200年迈锡尼文明跟米诺斯文明一样突然衰落，整个希腊范围内这些城邦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毁，进入了非常萧条的时期。实际上黑暗时期并不黑暗，它是很多文明元素的孕育，是从中央集权的王治向地方贵族统治的一个转变，首领、长老会议、民众大会等最原始的形式开始成形，成为后来古风、古典时代的城邦民主生活的基础。
古风时代，地方贵族割据，许多统治者为了获取支持，也开始注重发展公共事务，包括修建公共建筑，举行一些公众活动等，导致后来希腊民主制度的发育。在这个阶段，希腊人和近东文明发生了很多接触，近东文明对它们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所以也叫东方化时代。这个时代是希腊的黄金时代，开始出现神庙、剧场等大型公共建筑，雕塑风格也开始成熟……公元前478年，希腊人战胜了波斯人，之后划为古典时代，雅典成为希腊的领导者。
最后是希腊化时代，它伴随着亚历山大开疆辟土的过程产生，新征服的地区受希腊文化影响，社会上层文化趋于同一面貌，而在社会底层，本土文化依然保存，因此呈现出一种复合型的特征，这也是阿富汗文物展里出现各种希腊化时代文物的一个背景。
希腊文明的东扩 城邦文化的复制
古希腊罗马文化中，城邦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特征，在城市建筑上，城邦布局一般分上城和下城，上城是神庙所在，也有军事防御和瞭望的功能。下层是世俗化的部分，一般用于民众居住和各种行政机构、公共建筑以及商业区。
希腊罗马城市布局有五个非常鲜明的特点，首先是统一性，整个城市是统一的整体，没有特地分出来给某些人划分的区域。二是开放性，虽有城墙，但不阻碍通行，不像中国古代有些城市，比如汉代的长安城，到了点要关门，不让进出了。三是公共性，城内有大量供居民集体使用的设施，像神庙、市场、剧场以及体育馆等。这些场所，无论是执政阶层还是底层平民，都可以使用。第四是平衡性，在城市景观和自然环境间达成平衡。第五是自限性，整个城市的空地饱和后就趋于稳定，人口的增长不会扩展城市，而是在附近新建一个类似的、甚至更大的新城，如果不建新城，就去殖民地建城。希腊-罗马文明一个最重要的特征，就是不断地向外以殖民的方式拓展空间。
希腊-罗马文明到底建了多少个新城呢？学者统计，整个希腊化时代，亚历山大和继承者在东方建城至少600个，其中可以确定名称的有200多个，主要分布在东地中海、幼发拉底河及以东区域，阿富汗东北一带就有19个。
希腊人在本土以外建城的方式也很有意思，大致有三种：第一种，当地有老城的，只是更名，然后管理希腊化。第二种也就是本次阿富汗文物展体现的，在原先的地区新建一座城。第三种，在传统的中心城市，一些非常有名的比如巴比伦，建一个新城，规模更宏伟。这些新城在各个特征上严格仿效希腊城邦，设有希腊管理制度的财务官和执政官，可以说完全复制了希腊本土的制度。尤其后两种，布局等方面和希腊本土城市模式完全一致，也成为希腊文化对外扩张的一个据点。
西方华丽交融东方神韵 养成阿富汗风格
本次展览体现的阿富汗的阿伊-哈努姆城在筑城上就带有典型的希腊罗马风格，也分上城和下城，上城主要是军械库、神庙，还有要塞、剧场。剧场早期其实跟神庙息息相关，因为在罗马之前，很多剧场上演的戏剧主要是娱神的，所以就建在神庙旁边。下城是世俗化的生活部分，有一些公共设施，有神庙、贵族宅邸，还有体育场、市场。
除了城市布局如出一辙外，阿伊-哈努姆城的建筑也带有显著的希腊罗马风格。虽然平面布局非常复杂，但总体而言是以庭院为中心，庭院旁安排房间，与爱琴时期的米诺斯宫非常相像。室内装饰部分，阿伊-哈努姆城建筑内还发现了马赛克地板，而在公元前4世纪，马其顿古都埃迦伊就已出现。公元前3世纪已经形成希腊的图像风格，当时主要的装饰主题是神话场面或表现财富。阿伊-哈努姆城还发现了两件科林斯式柱头。希腊建筑最重要的特征就是柱式，古希腊柱式主要有三种类型——多立克柱式、爱奥尼柱式、科林斯柱式，每一种柱式都是文明的浓缩。
所以，虽远隔千里，但伴随着殖民的东进，从城市布局到建筑风格再到艺术流派甚至宗教，古希腊-罗马文明都对阿富汗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再结合阿富汗本土文化以及艺术风格，最终产生了如此既有西方华丽又具东方神韵的独特艺术风格。
对话
中国文化的影响 润物细无声
记者：古希腊-罗马文明对世界的影响的确巨大。
周繁文：著名诗人爱伦坡在诗中写道，“光荣属于希腊，伟大属于罗马。”希腊-罗马文明是欧美文明的基石，有跨时空的影响，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广场的概念，现代广场这种轴对称的布局，广场上纪念碑、纪念堂、博物馆以及会场的建筑群形式就是从古希腊罗马延续下来的。此外，体育场最早也是源自希腊，阶梯式坐席布局时至今日依然应用广泛。剧场和商场，也都源自古希腊-罗马。公元2世纪古罗马就出现了商场，当时的图拉真皇帝修建了一座非常精美的市场，主要销售高档的奢侈品，其布局、结构、装饰都对后世的商场有着巨大影响。
记：很多人喜欢把罗马帝国和汉帝国相比较，罗马最强大的时候，是不是也是汉帝国最强大的时候？
周：罗马帝国建立是公元前27年，最强大是在1世纪中期，那时我们已是东汉了。但从整个发展阶段来说，公元前27年到公元前1世纪到早期帝国时代，相当于我们的西汉。从历史上看，罗马帝国和汉帝国在时间上有错位，但阶段又相同。
记：为何古希腊罗马文化对阿富汗影响如此巨大，而中国文化的影响却没有那么明显呢？
周：古希腊-罗马文明具有很强大的外向性，一是由于它本身的地理环境决定的，山脉之间的通道众多，加上海运便利，而自然环境恶劣，人口数量增加后必须向外扩张，获取生存空间。中国拥有世界上最为优越的自然环境，产生了安定富庶的农耕文明，加上喜马拉雅山脉的阻隔，对外扩张的欲望并不强烈。
中国古人常有“低头思故乡”的感慨，这在古希腊-罗马文明中是没有的，他们的文化中不断向外开拓才是生存之道。所以古希腊-罗马文明的输出，很多时候伴随着战争，呈分散性。而中国文明的输出大多伴随着贸易，呈线性，比如著名的丝绸之路。所以对当地的影响，古希腊-罗马文明的影响更加强烈与深刻，而中国文化的影响更多是润物细无声的。
手记
2018年3月23日
阿富汗虽是中国的邻国，但多数人对其印象停留在战乱与动荡之上，对其文明则知之甚少。实际上，阿富汗是一个有着4000多年文明史，建立过多个强盛国家的繁华之地。无论是古罗马的东征、波斯帝国的东拓、印度孔雀王朝的北扩，再或者是大唐帝国的西进，都在阿富汗这块土地上画上了终点。高原山地和黄沙戈壁让阿富汗在历史上一直处于各大文明军事扩张的极限边缘地带，各方文化风格在这里碰撞、融合，最终让这里成为“古代文明的十字路口”，既有东方的含蓄，兼具西方的热情。
此次在成博举行的阿富汗珍宝展中，展品大多来自法罗尔丘地、阿伊-哈努姆、蒂拉丘地、贝格拉姆这四个著名考古遗址，时间跨度2000余年，涵盖了青铜时代、大夏王国、月氏时期、贵霜帝国等重要历史时期。从各具特色的展品中，人们可以充分感受到东西方文化交汇对这个区域造成的影响。这里既有古希腊罗马女神阿芙洛狄忒的黄金胸针，颇具欧洲风格的黄金皇冠、黄金宝剑，也有雕刻中国汉代车马造型的金踝饰、五彩琉璃配饰等，甚至还有中国的汉代铜镜。这些展品将阿富汗历史上的繁华与兴盛展现得淋漓尽致，让人目不暇接。
事实上，阿富汗不仅是“古代文明的十字路口”，它还是丝绸之路这一东西方经济、政治、文化交流大动脉上的重要节点。张骞出使西域，很早就来到了阿富汗，在当时的大夏王国，张骞看到了原产自成都的蜀布和邛竹杖，证明阿富汗与中国很早就存在着经济交流。今天我们得以在展览上看到如此繁多且兼具东西方风格的展品，这就是主要原因。
丝绸之路开辟后，千余年里，阿富汗一直在丝路上扮演着极为重要的中转站角色，东西方的商队在这里汇集周转，东西方的经济文化在这里碰撞，这成就了阿富汗千年的璀璨与繁华。
东西方文明对阿富汗的影响，周繁文有着精辟的见解，“号称西方文明基石的古希腊罗马文化因更具扩张性，对阿富汗的文化影响显得更直观，大量按西方模式建设的城市、西方风格的建筑甚至西方的神灵等都在阿富汗大行其道。而中国文明因其含蓄内敛的风格，更侧重于对当地润物细无声的滋润，比如深受上层人士喜爱的丝绸制品，广受社会各层青睐的茶叶和陶瓷等。”
今天的阿富汗，沿续以往在丝路上扮演的角色，成了“一带一路”沿线国家。想了解阿富汗的上下4000年吗？从这场展览你可以窥见一斑。
本报记者 吴亦铮 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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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成都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