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翰章教授的一生之痛
王翰章和妻子在生日宴上摄影 蔡侠援朝手术队载誉归来,前排左一为王翰章 图据资料库王翰章博士毕业照
图据资料库
9月8日早上,送别了当代中国口腔医学领军人物,98岁的王翰章教授。60多年前,我们是邻居。不久前,我还在他家里,欣赏他的水墨丹青,听他纵谈“荣宝斋”往事。他目明耳聪,一口纯粹京腔,字句分明,非常受听。我说,王伯,你和盛阿姨是我们小时候最怕的两个人。为什么?因为你是口腔医生,要“钻牙牙”,我们怕痛;盛阿姨搞检验,要在我们指头上“扎针针”,我们怕痛。发小们一说起你俩就畏惧三分。听此言,王伯不禁哈哈大笑。
现在回想起来,人的一生,也许能记住几件高兴事儿,记忆更深的也许是一些“痛点”。细读王伯长达30万字的回忆录《翰墨荃馨》,感觉是一部鲜活的共和国口腔医学史,他近百年的人生经历,竟由一个个“痛点”串联着。
一
王翰章是北京顺义人,先后在潞河中学、育英中学完成了中学学业。由于叔叔王仁山在“荣宝斋”当主管,他经常去玩,陶醉于书画世界而难以自拔。父亲要他学一门救国利民的“手艺”,他选择了学医,考入了当时鼎鼎大名的齐鲁大学医学系预科,那是1940年秋天。
到了济南,他才知道,这一所教会办的大学只挂着一只牌子,是个空壳。学校在“七·七”事变之后便紧急搬迁到成都华西坝。留校的外籍教师尚能认真授课,让王翰章学习到1941年初冬。
那一天是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的那个夜里,日本兵突然包围了学校,把所有的外籍教师全逮捕了,投入潍坊附近的集中营。学生们提着自己的行李箱,在日本兵的刺刀下,一个个被赶出了校园。
列车在冬夜的浓黑中摇晃,寒风尖啸,掠过严寒封锁的大地。王翰章蜷缩在座位上打盹,突然被呵斥声吵醒。原来是日本特务正在搜查。他们命令王翰章打开箱子,接受检查。这一夜,王翰章耿耿难眠:想起在济南城墙根下,被日本兵罚站那冻僵的一夜;想起处处关卡,不断接受带侮辱性的每次盘查;想起语文老师给他们讲《最后的一课》时流下的热泪;细细咀嚼秋瑾的诗“国破方知人种贱”的苦涩,“七·七”之后每日每夜,时刻都有做亡国奴的揪心之痛。
1942年春天,王翰章借读于德国传教士创办的辅仁大学。没几天,就跟日本教师吵了一架,被抓进警察局关了一夜。警察说:“下次再来就不这样客气了!”
北平待不住了。经过精心策划,王翰章与一位燕京大学的学生结伴,南下商丘,经安徽亳州封锁线,辗转到洛阳,从洛阳经陇海线到宝鸡,再入川到成都。一路上是让人心惊肉跳的险情,一路上是民族苦难的大展示。特别是看到黄河决口后淹没的村庄,沿途是衣不蔽体乞讨的人们。王翰章在回忆录中写道:“我含着泪水看这一幕一幕的惨状,不停地问自己:我们的同胞受这样的罪,这样的悲惨,国家啊!百姓啊!苦难啊!什么时候是尽头?”
一个半月的艰难跋涉,身心俱疲的王翰章,终于躺在成都小天竺街76号,齐鲁大学男生宿舍的床上。能睡上安身觉,对于流亡学生,就是天堂。
二
王翰章在齐鲁大学就读一年之后,萌生了转学的念头。原来,学校组织参观了华西协合大学的口腔医学院,让他眼花缭乱,兴趣盎然。在潞河中学时,司徒雷登来校作报告就说过:“华西的口腔医学,在亚洲屈指可数。”冒着生命危险来到大后方,不就是为了读上最顶尖的好学校吗?况且,口腔医学是他喜欢的。主意已定,如何达到目的呢?他想到了同窗好友、侯氏三兄弟的父亲侯宝璋伯伯。
侯宝璋是英国皇家病理学终身会员,时任齐鲁大学医学院教授、系主任,经他向中华口腔医学的鼻祖、华西口腔医院的加拿大籍院长林则推荐,林则接受了这位“转学生”。
面试时,林则提出了一连串问题,王翰章用精练的语言一一作答。最后,林则讲了一段令王翰章终生难忘的话:“一只船在大海航行,它的罗盘定下来了,就要乘风破浪,勇往直前,才能到达目的地。”
王翰章在回味这一段话时,林则马上变成了四川话:“假如在一个地方打转转儿,来回换方向,那永远也达不到目的地。”
林则说着英语,突然变成了四川话,特别是“打转转儿”这类口语,非常地道,严肃的气氛一下子变得轻松,他们俩相顾大笑起来。
一封信,一段话,决定了王翰章的一生。
三
林则不仅是一位教育家,还很擅长管理。他像时钟一样准确,8点钟,准时出现在口腔医院门口,然后到挂号室、财务室,各诊室走一圈。每到一处,他总要说几句轻松幽默的话,拉近与职工的距离。将整个医院的气氛,调节得非常和谐,再到大学办公楼。
大约是1948年秋天,王翰章在医院实习。一名患坏死性口炎的儿童又哭又闹,将口腔涂擦的药液喷吐在王翰章的工作服前襟。这时,林则正好路过儿科诊断室,他对王翰章摇头说:“你的体位站得不对。”随后,他作了一个示范,又说:“把工作服换了,交到浆洗房,告诉他们要特别消毒,不能与其他衣物放在一起洗。”林则在众目睽睽下纠错,让王翰章脸红心跳,羞愧难言。却让他牢牢记住了,处理此类病人时,医生应当站在什么位置。
1951年4月,中国人民志愿军赴朝参战已半年。紧急集合号在华西坝响起,由华西学长、中国第一位整形与颌面外科教授宋儒耀领队,邓显昭、王翰章、吕培焜、侯竞成、曹振家等10人组成的援朝手术队立即奔赴救死扶伤第一线。
王翰章回忆:“手术队成员平均一天工作12小时以上,若是值班,就得24小时连轴转。伤员不断地从前线送来,手术是一台接着一台,经常是从早上做到深夜。换手术衣都是争分夺秒,脱了这套,泡好手,又迅速换上另一套。
“最辛苦的是宋儒耀,他既是队长又是主刀,还要编写讲义,给青年医生、卫生员上课。他常常是一台接一台地做手术。后来,年轻医生经验丰富了,手术娴熟了,他就放手让他们主刀。还时不时站在旁边监督指导。这样长时间站在手术室中,太累了,就穿着手术衣,戴着手套躺在地板上打个盹。一睁开眼睛,又精神抖擞投入手术之中。睡在地板上的宋儒耀老师,给我留下深刻难忘的印象!”
手术队救治了大批志愿军战士,荣获集体一等功。手术队的一个突发事件,更让王翰章铭心刻骨。
四
颌面外科病房,一般不允许外人进入。因其伤员多被毁容,而由毁容造成的心理压力,极难解脱。为了避免伤员了解到自己毁容的情况,病房里不能有镜子,门窗不允许有明亮的玻璃。有一位严重烧伤毁容的战士,一直不能下床。开始还挺乐观,经常拿着未婚妻的照片,一看就是半天,痴痴地憧憬着回家的好日子。没料到,已经恢复得较好的他,撇开护理人员自行去卫生间。“百密一疏”,那个卫生间的双层玻璃窗只蒙住了一面,他从另一面看到自己的模样,怔住了,惊呆了。护士的喊叫声让他醒过来,没等护士赶到,他砸破玻璃窗,飞身跳下楼,在一片惊叫声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朔风凄厉,直灌心窝,把医护人员的泪水冻成冰粒。
枕头上,那一张未婚妻的小小照片,竟让谁也不忍直视。
王翰章意识到,颌面外科医生那把手术刀,分明是与死神决斗的剑!帮助病人消除的是瘢痕、伤疤,夺回的是生活的信心。在援朝手术队近一年的经历,让王翰章明确了此生目标,决不旁骛。
五
上个世纪60年代初,王翰章领导创建了当时中国规模最大,设备最齐全的口腔专科医院(原四川医学院口腔医院,现四川大学华西口腔医院),引领了中国现代口腔医学的发展。几十年来,他勤于著书立说,主编了中国口腔医学经典巨著《中华口腔科学》(三卷本)、《中国口腔医学年鉴》九卷、《王翰章口腔颌面外科手术学》等享誉海内外的著作,成为国际口腔医学界景仰的“常青树”。
今年春天,我去探望王伯。谈到一生成就,他不置一词。而谈到一生之痛——痛祖国,痛民族,痛人民,他滔滔不绝。谈及那一位志愿军战士,他激动得眼含热泪:“那一位小战士,老是让我的心揪着,痛了65年!催促我在口腔医学教学、科研上尽量多做些事,一辈子不敢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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