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金满地流沙河
□ 蒋蓝
吾生也晚,加之缘悭一面,我与沙河先生并无交际。他的著作倒是几乎都拜读过,从30年前的《台湾诗人十二家》《锯齿啮痕录》到《Y先生语录》《庄子现代版》《芙蓉秋梦》《书鱼知小》《晚窗偷得读书灯》《正体字回家——细说简化字失据》,我还在自己的文章里引述过他的见闻。隔着书纸识他,既有毛玻璃效应,但读得多了,渐渐也生出烛影摇红的意象。
他曾经解释说,笔名“流沙河”出自《尚书·禹贡》之“东至于海,西至于流沙”,因国人名字惯为三字,所以将“河”复补。解释到此为止,沙河先生踩了一脚刹车。这其实是指涉大禹的疆土,东西南北都有其声,四海遍布禹的身影。颛顼就是禹,禹亦是第一位古蜀王。颛顼的版图也就是禹的疆域。禹时的流沙指的是高山坝地上的“流沙河”。“流沙,沙与水流行也。”蒙文通《古地甄微》论证其地望在岷山附近,不仅产水妖沙僧,且盛产沙金。峭拔而不群的笔名,是否也预示了某种跌宕极大的人生境遇呢?红尘之中,反而是其本名“余勋坦”更为积极向上啊。
流沙河先生早年以短篇小说集《窗》《农村夜曲》和诗集《告别火星》知名于文坛,后来回故乡以拉板车、锯木头为生。既然“勋坦”不再,那就只能像岷山下的流沙河一样,裹挟泥沙、千磨万击继续流淌。他以逾一个甲子的勤勉,从诗歌、小说的峭拔写作渐次跨入散文、随笔之澄明境地;其学术兴趣也出入于名与物的文字训诂,随笔进入到我称之为“名物写作”的域界,一如老吏断案,拨云见日,一开蜀国天青。
我第一次见到流沙河先生,是在12寸的黑白电视机屏幕上。恍记得是1978年左右,当时的电视剧只能收到四川电视台的节目,见到一个高高长长的儒者,穿中山服,脸窄,他实在太精瘦了,细脖子在庞大的中山服衣领子里,游刃有余,进出自如,一俯仰,衣服就一阵乱抖。他手拿几张稿纸,站立在麦克风前,用成都话朗诵长诗《梅花恋》,一板一眼,饱含深情,缅怀老革命朱德丰功伟绩。他语调顿挫,让当时还在读初二年级的我大感新鲜。当时朗诵不流行配音,黑白电视机屏幕上雪花飞舞,耦合天成,反而为流沙河横空移来的革命梅花增加了背景,我记住了其中两句诗:“含笑黄泉,唱一曲梅恋新篇。”“这不真实的真实实在太真实。”尽管懵懂,我还是觉得,真好。
后来,我急步成为文学青年,读骑马钉装订的《青年作家》杂志,读上面连载的《锯齿啮痕录》,通宵达旦,废寝忘食。后来陆续读到浅蓝色封面的大32开本《流沙河诗集》,读到深灰色封面的小32开本《游踪》……
1980年代中期,文学被推举到价值的顶峰,报纸上开始出现征婚广告,不写一句“本人爱好文学”就征不到女朋友。我那时生活在小城自贡,散文家孙贻荪有一天对我说,自己刚从成都回来,去了一趟流沙河家,发现他墙壁上悬挂着魏明伦的题字。我一听,大惊。恰好我与作家王锐合著的诗集《岩石中的声音》出版了,我寄了一册给沙河先生,可是我辈当年腰力十足身无分文,不过都是“潴鼻子”,鼻子塞满了豌豆儿,我竟然还写了一张纸条:“沙老能写片言回信否?”自然,他不会写,放到今天我也不会理睬。
“儒者在本朝则美政,在下位则美俗。”这话,倒不是很适合沙河先生。我辈急火攻心,越来越靠近、仄身杀入所谓的“文坛”,沙河先生在我辈你争我夺之际,穿起圆口布鞋提起一个黑包包(后有人告诉我,包里有《新华文摘》《飞碟探索》,外加一把钢制的自磨小刀。这个习惯,倒与早年的鲁夫子近似),就越来越远离文坛了。喝茶。与三五会心之人晤谈。读书。读可心之书。而这样的书,越来越少了。作家肖平对我讲过,沙河老认为,读书读到五十岁以后,有三五百本藏书就差不多了。读书做减法是自然的,虽然“半部论语治天下”听起来就不靠谱。比较起来,我辈是贪多嚼不烂,我至今还在不断买书、读书、做笔记,如果他面对我的几万册藏书,想来会背手,撇嘴,斜睨,笑,不发声。
2005年仲春,经诗人魏志远引荐,我到青峰书院拜谒何洁,认识了,再去,三顾四访,她就是我终身的大姐。何洁具备几套话语系统,官人听得,平民晓得,文人懂得。她语流滔滔,荡涤而来的不是岷江中水与沙的浑厚,而有些近似成都平原的山溪水流,或潺潺涓滴,或水草摇曳,或刚猛无俦,她苦心孤诣用话语堆砌起来的晴好往日,某天,她又呼风唤雨把它彻底冲毁。自己毁给自己看。当然,也给我辈看。何世平、林文询、陈岱峻、陈滞冬、谭楷、易丹等听得无声无息,而在一个金刚蝉拉长金属鸣叫的黄昏,她对我叹息:“兄弟啊,我硬是恼火。嘿,说这些!”
何洁记忆力惊人,自己写过的几十万字的作品基本能复述。有时,她在来访者面前径直忘情地走到过去,走出很远,在“故园”某个篱笆墙的转角,她立即折返回来,用一脸宽慰的笑容面对众人:“喝茶,喝茶,茶味正好!”
你看,她收回来了,仍然强硬。我逐渐明白女人的苦,母亲的苦,作为身处暴风眼里一个漂亮女人的全部凄惶与挣扎。我必须承认,这些留在记忆里的情愫落地生根,多少影响了我的价值判断。2017年6月3日参加熊焱长篇《血路》研讨会,下午龚静染、吴鸿与我在府河边的茶座聊天,我问吴鸿兄:“据说沙河要对《锯齿啮痕录》大改大删?”吴鸿兄正言相告:“绝无此事。”我就放心了。
吴鸿一直是沙河版权的代理人,他回忆起一次去沙河家的细节,口不言钱,情义所致,提笔就写:
“我拿出《诗经现场》请沙老给王稼句先生签名。他和吴老师对王稼句先生都非常熟悉,说他是很好的文化人。他问我:‘稼句说过要毛笔签没有?’我说:‘没有,您看怎么方便吧。’由于沙老眼睛不太好,现在写文章都在用硬笔了,所以我说随便他怎么都行。我与同去的晓亮在客厅里与吴老师聊天,沙老把签名本给我的时候,我看到还是用毛笔签题的,并钤章,可以看出沙老对文化人王稼句先生的尊重。晓亮是爱书人,这次去是让沙老给题‘积书崇贤’,一个爱书人的形象,跃然纸上。”
吴鸿一再谈及沙河对他糖尿病的关心与规劝……岂料,这就是我与吴鸿兄的最后一次晤面!
如果说流沙河最好的诗作是《故园九咏》,那么他最峭拔的随笔,乃是《锯齿啮痕录》,川地新文学以降的随笔,迄今无出其右者。
我的视野里,散文与随笔是两回事。随笔的试验精神是随笔最高的精神宗旨,悄然贯注于思想层面与文体嬗变。既是试验,随笔的宿命就是历险。不管怎样,鉴于杂文和随笔本质上都是以议论为其内在的魂灵,它们从散文的方阵里旁逸而出,遗落坠生民间,形成了独立的文体。我注意到,在汉语写作中流行了十几年的人文随笔,它从来就没有被从未命名的“人文散文”置换过。林贤治先生对人文随笔的解释很清晰:抛弃学院立场,坚守民间,以此立场表明一个非学院的民间价值向度。我认为,随笔不但是散文界的撒旦,也是文学散文的异端。散文需要观察、描绘、体验、激情,随笔还需要知识钩稽、哲学探微、思想发明,并以一种“精神界战士”的身份,亮出自己的底牌。散文是文学空间的一个格局;随笔是思想空间的一个驿站;散文是明晰而感性的,随笔是模糊而不确定的;散文是一个完型,随笔是断片。这没有高低之说。喜欢散文的人,一般而言比较感性,所谓静水深流,曲径通幽,峰回路转;倾心随笔者,显得较为峻急,所谓剑走侧锋,针尖削铁,金针度人。
流沙河脱去脂肪老而弥坚,其随笔畛域,到了鬼斧神工之境。
在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当下,有人指出沙河先生乃是“耄耋之年、厚积薄发”,可谓皮相之论。不知人生经验乃是随笔之基,超验乃是诗学之根,怎能妄议思想的旨归?
这条河,一直不息流动。包括他奋战于金堂县城厢镇木工房里,一身臭汗裹挟锯木屑,木屑纷飞如汉字,一抖,仍要看书。白云苍狗,一时的蛰伏也是一种存在,恰如海德格尔所说,有时后退就是另一种前进。曾子曰:“飞鸟以山为卑,而层巢其巅;鱼鳖以渊为浅,而穿穴其中,然所以得者,饵也。君子苟能无以利害身,则辱安从生乎?”速不如思,便不如当,用意不如平心,心随意走,文字恰是他的委婉心迹。而作为汉语里承载生命智慧的最高文体——随笔,更成为沙河先生的拿手利器,偶尔飞花摘叶,喜怒笑骂,文随意转,暮然回首,顿觉妙手天成。
历史是看不见的,它的氤氲之气存乎建筑、植被、街坊、饮食、风俗之中,存在于个体的记忆里,写作的本质就是针对回忆的写作。蜀脉悠悠三千载,与我们的祖辈血脉相通,而钩稽民间的个体记忆,展示时代加诸于个体的不堪承受之重,摒弃那些华丽的宏大叙事,彰显太史公文史不分家的元写作,乃是沙河先生的价值向度。就展示成都的历史、文化、风物、习俗、遗构而论,沙河先生完成的是一座“纸上成都”的逶迤建筑,为蜀地葆有了弥足珍贵的文化记忆,至今尚无人出其右者。
从这个意义上说,历史就是“写”出来的。
“偶有文章娱小我;独无兴趣见大人”。沙河先生的文字生涯恰恰映照出蜀地的百年浮沉。金钩铁划,秉笔直书,以文化的立场为蜀地招魂。
沙河先生停止写诗已有多年,近年他连续发表诗见,似非绝缘。他首先来了一个自我批评:“我的诗也写得不好,那是年轻时自我感觉良好,但现在看起来,很多都是搞宣传的。”罕见,沙河先生竟然使用了“宣传”一词。他进而认为,诗歌只有好坏之分,没有新旧的区别,但相较直到今天仍可细细品味的唐宋经典诗词,“好多新诗没有那个味。”“除了徐志摩、戴望舒、海子少数几个人写的,新诗有多少可以反复读,可以进入典籍的?很少。现在很多诗都是口语、大白话,甚至口水话。”他的结论是,新诗是一场失败的实验。
我基本不同意以上的判断。
沙老,你不能拿西服与马褂作比较啊。个中道理自然浅陋,你的意思是说,一旦成为汉语,就必须尊崇汉语的独有之美。问题是,西服与马褂是两个纯然无关的复杂审美体系。台湾现代诗运动以来50年,他们一度成为了大陆意象营造的函授老师,倏忽三十载已过,如今的大陆汉语诗歌水准,早已超越彼岛不可以道里计,他们到大陆参加诗会,顶着巍巍名头,是本着尊重长者的公序良俗,实则叨陪末座。而且,诗歌固然有好坏之分,肯定还有新旧之别。我完全同意批评家朱大可的见地:如果要给当代汉语文学评分,诗歌理应最高,其次是小说。尽管这两者被西方审美体系宰制的成分,要大大高于散文和随笔。
新诗不是拿来朗朗上口的。“音韵”是一个精怪的、不讲道理的气场,其实人们记忆里的很多东西,往往与“颂圣”“崇古”情结有关。能否诵读,至少不应该成为责难新诗的大理由。
但是就人生智慧而轮,“而今的个修歇处,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是以经验返照事物,因为能指短缺所指宏阔,立马就可以放之茫茫四海,仿佛烛照大雾。而以诗学的竹筒管窥人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是成大事业者、大文学者、大学问者的澄明之境。这更适用。我想,我在此谈论的,与沙河先生的诗论,属“不可言明的共同体”。
我的几篇文章里,多次涉及流沙河踪迹,尤其是“故园”。
2015年初春某天,我特意去城厢镇拜谒沙河先生的老屋——余家公馆。槐树街在城厢镇西街中间,实为一条小巷子,开头窄,里面宽,两侧的老墙斑驳而沧桑,露出了石灰下的黝黑青砖。几经打听,得知是流沙河曾居住的房子。
余家院子虽破败,但却很清静,宽大的雕花衬枋依然支撑着木结构的瓦房,房檐下有垂枋,几个娃娃坐在廊道的长板凳上游戏。听说是来寻找流沙河的故居,一位推着破28自行车的瘦眼镜儿,带我到里面一个小院子里,指着一道门,傲然说:“那就是流沙河先生住过的房屋,那棵大树就是流沙河先生亲手种的。”树颇高大,那是1967年上半年栽的,半年之后,儿子余鲲就出生了。这所院子经过多次分割,如今除了天井,已不复往日格局。
一敲,再敲,砰砰砰,黄油漆刷过的木头门,一老太婆颤巍巍开门,她一米四几,伸手,食指与拇指不停搓动,有点鸡爪疯。这是国人特有的手语。
要钱!“啥子钱?”
“10元钱!参观费。”她说话,是本地口音,“房子住过流沙河,大文人,估计你晓得。房子是我儿子租的,所以要收钱!”
原来门腰处贴有一张打印纸:“私家住宅进门收费10元”。我笑笑,退身而出。想不到沙河先生的大名,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被人使用,进而造福桑梓,怕是他未曾预料的。天井一侧的水泥墙上,有孩子用毛笔写的几首古诗,标明是“古诗背送(诵)”。但突有两行老道的毛笔字体以正视听,写的是“观身卧云里,阅世走人间”。这分明是苏东坡的诗句“阅世走人间,观身卧云岭”,看来写的人老迈,记讹了。
天井里的海棠开得正艳,血比杜鹃浓。我记得,“故园时代”之人在此依靠竹篱笆有一张黑白照片,那是一个多么让人感怀的时刻啊……
后来成都女诗人李清荷的诗集邀我作序,我读到《西街聊记》一诗,心头涌起“微暗的火”,更有无以名之的况味。李清荷利用诗歌的“甲马”,展示了“诗学的缩地法”,她刻意回到了50年前——
一条长长的街道巷子,像一条绳子似的/通向深处。我在街上,走过来/走过去。差点与数十年前的/流沙河擦肩而过。旁边就是三清观/他那时还是一个孩童,/或是一个留着带时代印记的发型的/青年文学爱好者……
那种强烈的在场感,想象中的几个细节,凸显了一种铁链哗动的动感,李清荷的高跟朵朵朵地响在“故园”场域,这不禁让我想起卡洛斯·威廉斯笔下,那个弯腰拔掉鞋跟钉子的描写。接着,李清荷展开了女人的心事:
流沙河,一个在城厢镇生活多年/在阴暗潮湿的槐树街故居里/如今,他院子里的凤仙花开了/让跟泥土一块长大的我,觉得格外亲切/矮矮的花圃里,一棵长得无比硕壮的/车前草,都让我找到了当年流沙河/生活的滋味。只是我不知道,当年/作为幼童或者青年的流沙河,是否想到过/一个他乡的女子,因为孤独/因为无法让夜变得更加妥帖,而以悲观主义花朵的名义/驻足在他的门前?
小女子李清荷带着孤独,应打消疑虑去拜谒沙河老,施施然道一个万福才是。我想,如果不是玫瑰之刺靠近了里尔克的手指,那也应该是“江左三大家”之一的吴伟业之于曼陀罗。清荷啊清荷,你有点冒险。其实,谜底就是谜面,正如花,也可以不开。不论植物是否泄露这一秘密,你靠近的存在就是一个巨大的历史钉子,而且不容易拔掉。真是情何以堪!
昔日河道纵横的成都府,如今仅有府河、南河、清水河、江安河、沙河、摸底河等寥寥河道经过市区。还有一条流沙河,满载岁月之沙,布金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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