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清借居 张大千在青城山
张大千《山茶蝴蝶》,1940年作于青城山
张大千《拈花仕女》,1940年作于青城山
1939年,张大千与黄凝素(左)、杨宛君(右)和孩子们在都江堰安澜索桥
从1938年到1948年,除了去敦煌临摹,张大千断断续续在青城山居住和避暑。青城山是其在成都平原众多寓居之所中,住得最久的、所绘画作最多的,“青城半万幅自不敢说,一千幅是有的”。1962年,浪迹天涯的张大千,在巴西圣保罗画下巨幅《青城山通景屏》,其题识说:“沫水犹然作乱流,味江难望蜀醪投。平生梦接青城宅,掷笔还羞与鬼谋。”杜鹃声里,青城山与“故山青”合二为一,在游子夜夜归来的山月里,他所创的“泼彩”之法,是否就是青城山的那片绚烂烟雨?
归来百事都堪慰
1938年,张大千一家逃出日寇占领的北平(今北京),辗转上海、香港,经梧州、柳州、桂林、贵阳、重庆,回到成都,当年农历十月携家人同上“天下幽”的青城山,隐居“与云齐”的上清宫。
其子张心智后来回忆,青城山的道长们很是热情,“为了使父亲作画有个较好的环境,专为我们一家人安排了有十余间房屋的一所独居住宿。”张大千曾因未婚妻谢舜华去世而有过3个月出家经历,烟云如墨的青城山仿佛方外世界,给其一丝劫后余生的慰藉。百感交集中,他写下《上清借居》抒怀:“自诩名山足此生,携家犹得住青城。小儿捕蝶知宜画,中妇调琴与辩声。食粟不谋腰脚健,酿梨长令肺肝清。归来百事都堪慰,待挽天河洗甲兵。”
次年9月,张大千嘱咐挚友方介堪刻“上清借居”“青城客”等印。对于收留自己一大家子的“青城第一峰”,张大千充满了感激之情,作画并题诗说:“百劫归来谢世氛,自支残梦挂秋云。树连霄汉高台迥,衣染烟霞宝殿薰。万派争流来足底,一身孤置绝人群。诸天自罢声闻想,謦咳何教下界闻?”他无法忘记在北平面对日军的家国之痛,“那天(1937年7月31日)又下雨,我们就淋着雨排队,像待宰的羔羊,好像随时都会被枪毙、被集体屠杀……”
春天来了,这是大千一家在青城山迎来的第一个春天。张大千画《柳荫仕女图》,题诗说:“社散寻常燕子飞,流萤都上野人衣。轻罗小扇依稀是,银汉星辰近日非。”这一年清明节,都江堰开水仪式邀请张大千参加,但他没有下山。好友张目寒、易君左调侃他是不是因为没有西装,张大千一脸正色道:“家母教训,不敢遗忘。”因为母亲的遗训,张大千一生都穿着中式长衫,并喜徒弟们也长衫打扮。家国遭难之际,遥望北方,他又有什么心情抛头露面呢?
易君左曾和大千先生一家在青城山比邻而居,见证了张大千的青城山生活:“张大千先生带我们绕上清宫,及巡查他植的二百株梅花,到他所修的一个亭子,就叫做‘大千亭’,去眺望赵公山。这亭正与山对,山容端凝碧,如展开一幅绝大屏风。”“这次我们到上清宫已近天暮,在张大千先生处遇见胡次威、张清源、王思忠诸先生,即同在大千处晚膳,菜肴精美。掌灯时,次威诸人都下山去了,我们和大千一家围炉,摆‘龙门阵’,大千谈他少年时代被匪绑,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
养豹养熊画蝴蝶
夏天来了,大孩子们在成都读书住校,假日才可回山,小孩子们则在山上抓蝴蝶,让父亲画。在给9岁儿子葆萝(心一)的一把扇面上,张大千题下诗句:“九龄通(童)子姿憨跳,扑蝶时还索画图。”在《青城山红叶彩蝶图》上,他也顺手记下:“青城山中蝶大如掌,绚彩伟于罗浮,而茂树蓊翳中,时有红叶,益令人思秋冬之际,霜叶满林,光艳如花,蝶梦为之栩栩也!”
在山上陪父亲的大女儿拾得(心瑞),喜欢上了农家风味的醪糟汤圆。她记得,秋天的青城山,鸟声在红叶间婉转,有人告诉父亲说这种鸟是“红衣画眉”,所以张大千后来就爱画“红叶小鸟”,“每当看到其他地方的枫树,父亲总会想到青城山,他说‘青城山上的枫树叶红得早、红得艳,最是好看。’”
张大千曾在苏州网师园与二哥张善孖一起养过老虎。在青城山上,他很快就养起了一头豹子和一头熊,据说还曾养过一只猿猴。
一天傍晚,张大千正同夫人及心智、心瑞、葆萝,在上清宫附近散步,突然听见远处传来豹子的吼声。大家吓慌了,张大千却淡定让众人先回,自己留下来看个究竟。家人担心起来,一时半会儿,他满面笑容地回来,说躲在一棵大树后面想等豹子出来,却始终没有看见。
后来有朋友送来一头小豹子。孩子们记得,“豹子只有几个月大,还没有桌子高,天天跟着父亲,连睡觉都在一起。”“开始只是个十来斤重的小豹子,后来经我们喂养,长成了一头约二米长、重五六十斤的大豹子,毛光色美。”“早晨,豹子起得早,就用爪子轻轻地把父亲挠醒。”“爸爸和我们在青城山散步时,它总是跟在后面。爸爸作画时它就卧在画案下,夜里则睡在爸爸的床底下。开始,我们弟兄姊妹怕它咬人,总是望而生畏。”
张大千对次子心智说:“人们都很怕老虎和豹子,认为它们会伤人吃人。其实这些动物是可以在家里养的,就像养猫、养狗一样。还有人说养这些虎、豹,必须从小把它们的门牙敲掉,才不致有危险,可是事实证明我过去和你们阿爸(二伯父张善孖)养的老虎和这头豹子,都没有敲掉它们的牙齿,也没有关在铁笼里。你们看,这豹子不是和我们生活得很好吗?”遗憾的是,有一天,张大千买回一大块板油(猪油)挂在厨房的墙壁上,豹子偷吃了大半,结果拉肚子而亡。
至于那只熊,孩子们记得是用铁链拴着的,兄妹几人经常在喝母亲做的茅梨儿酒时,也顽皮地给它喝。拾得记得,父亲有次看见,提醒他们谨防熊喝醉了,挣脱铁链跑了。一天,熊真的挣脱铁链,爬到上清宫门口的一棵大银杏树上,无论孩子们怎么叫唤它,它都不肯下来。为了不伤到人,在征得大千同意后,道士们请来山上的猎人,用猎枪打死了这头喝醉了的熊。
1943年,张大千从甘肃回到青城山,与孩子们一起把从天水带回来的十多只红爪玉嘴鸦放飞山中。1947年,张大千西康写生归来,又带回来十只小藏獒,心玉记得,“家里简直成了小动物园。”在《青城山上清宫》图上,张大千题款写下陆游《登上清小阁》诗句:“欲求灵药换凡骨,先挽天河洗俗情。”在“解道青城好颜色,玉山照耀晓霞红”的青城山,张大千终于找回了一个活脱脱的自己。
张大千还带着孩子、徒弟们,在上清宫院内和登主峰的石板路旁边,陆陆续续栽种了不少红梅和绿梅,有的还是他敦煌之行所带回来的。在上清宫,遥对赵公山,听杜鹃、画眉和玉嘴鸦的啼鸣,等待着一树树梅花花开,张大千废寝忘食地画着青城山最美的风景。那时,他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在异乡写下:“老更栽梅愿不违,要今绕屋尽芳菲。莫嗟几度能相赏,即死孱魂化鹤归。”“士心清瘦如梅花,对影挥毫苦忆家。我亦有园归未得,竹边梦绕一枝斜。”
看山须看故山青
1939年,作家易君左与张大千有一场奇妙的对话:“大千问:‘你看这山有点像哪座山?’我说:‘有点像终南山。’大千大笑说:‘一点不错!’又说:‘能领悟这青城像终南山的,恐怕只有你和我。’我说:‘像终南山的一个原因,是树木多。’大千说:“对呀!所以终南山终年是苍翠的,青城更不消说了。’”
易君左还见证了张大千因与太太们吵架而负气“离家出走”:“合两家男女老少,连同上清宫的道士们,等得三更时分,大家同去探寻这位大画家的下落,要把他抢救回来。可是青城山千峰万顶,悬岩峭壁,幽壑深涧,丛林杂草,叫我们何处去寻?……直到天已大亮,天呀!好不容易才在山腰一座小峰的洞内,也就是在天师岩附近幽岩中,发现了这位大师闭目暝坐,好似达摩面壁,眼观鼻,鼻观心在那里修养呢。我们一大群人真是欢喜若狂,不由分说,立时由他的三位太太把他拖出洞来,然后他张目一看,却镇定而悠闲地说:做啥子这样大惊小怪呀!”
这个故事,与女儿拾得的回忆稍有出入,不知是否是同一次。“三位妈妈都着急了,天色开始暗下来,我们举着火把又沿着山路寻找,绕了一圈,最后看见父亲就躺在上清宫后门出来的第一个亭子的板凳上。”她带着弟弟妹妹跪下,说“请爸爸回去了”,张大千才一言不发地回去。第二天,张大千悄悄跟大女儿说:“爸爸看到你在第一峰的亭子上喊爸爸,爸爸就在亭子梁上。”原来,他躲到“大千亭”的梁上藏了起来。
如今,从成都发现的大千轶诗中,可知张大千1939年在青城山的一个夜晚,写下了数首《己卯杂诗》,其中一首说:“鸳鸯衾子冷于冰,好梦由来未足凭。回首天童溪上路,打包重作在家僧。”而在1944 年8月的另两首轶诗中,可见一个人的疲倦、忧伤与无处诉说的孤独:“三宿能无桑下恋,百年真个梦中身。些微香火情缘在,何必相看似路人。”“山楼听(坐)雨夜萧萧,数尽更筹不自聊。总是近来眠睡少,非关彻晓打芭蕉。”
大千先生曾经无比向往,想去探访传说的“桃源”老人村(今汶川水磨老人村)。1959年,身在海外的他画了一幅《青城老人村》,并题诗二首:“投荒乞食十年艰,归梦青城不可攀。村上老人应已尽,含毫和泪记乡关。”“十载投荒愿力殚,故山归计尚漫漫。万里故乡频入梦,挂帆何日是归年。”后来,他在《山溪村舍》和《赠大陆友人青城泼墨山水》上又分别题款:“十年去国吾何说,万里还乡君且听。行遍欧西南北美,看山须看故山青。”“寰海风光笔底青,看山还是故乡亲。半生结梦青城宅,蜡屐苔痕画里情。”
“盈盈渌水,迭迭青山,放吾艇子,高咏其间。”1946年初夏,张大千在山中借一扇面绘写宝瓶口一角,望之层峦茂树,溪流幽谷,而烟雨空蒙中,左下角一高士乘舟飘然而来,那一定是一个“多情大千”的灿烂灵魂。
林元亨/文 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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