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爸与都江堰岁修
□王富祥
都江堰岁修,在寒冬腊月间到次年清明前,沿江两岸民众利用枯水期修缮加固江堤。从都江堰建堰起,2000多年,岁修从未间断。这些年来,江堤修砌的混凝土浆砌堡坎代替了传统的杩槎、石笼,再没有大规模动员两岸民众参与,变成了专业施工队伍来完成。
有记载的都江堰岁修,是宋朝《宋史·河渠志》。在我的记忆中,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因岷江上游原始森林砍伐严重,夏季下雨时节,洪水咆哮而下,冲毁堤岸,沿线粮田、农房深受其灾。夏季防洪救灾,冬季岁修江堤,成了灌区沿岸的大事。
岁修时,每户人家都要出壮劳力。幺爸年轻力壮,自然年年都去岁修,在一两个月的时间里,顶风冒寒,与生产队的壮汉们在岷江里淘沙担土,就地取材,把石头选出来,肩挑背扛到岸边,把用川西林盘的竹子做原料编织的竹笼填满,一层层堆成江堤,在迎水面上阻挡水流的冲击。
岁修时节也是寒冷季节,但有岁修的河段总是人头攒动,热火朝天,标语、高音喇叭催人奋进。中老年人在岸上划慈竹编竹笼,年轻人在江心挖淘淤积的沙石,来来回回挑土背石头,妇女们临岸垒几排大石头,搭上一排特大号锅,炊烟随江风飘逸。
露天厨房,是民工们每天打望最多的地方。幺爸和生产队的年轻人负责搬运石头,搬石头是费体力的重活儿,体力消耗大,胃口也出奇好。幺爸曾神乎其神地吹嘘自己和三个工友在岁修结束后打牙祭的趣事,在馆子里一顿吃三斤米饭,外加五斤肥膘回锅肉,还夸张地说把肚脐眼都胀来翻起了。
幺爸总喜欢绘声绘色地讲述他在岁修工地上的各种龙门阵。当妇女们将饭菜煮好时,民工们都顾不得洗手,直接拿碗盛饭。幺爸第一碗饭一般只盛半碗,快速吃完后再盛第二碗,第二碗按得紧紧实实的,还要冒个尖,再倒点菜汤,端到一旁,选个大石头坐下慢慢地吃。那些第一碗就盛满的,吃完再去盛饭时,箩筐早已见底。
其实,幺爸并不知道“深淘滩,低作堰”这些高深的岁修原则,挖哪里,挖多深,都是在岸上拿着皮尺来回走动的水利员指导的。民工称水利员是“水官”,是民工们心目中的权威专家。
幺爸舍不得穿那双军用黄色胶鞋上工地,那是平常天气好、农活少时才穿的。上岁修工地都是穿已经半旧的、奶奶千针万线做的千层底布鞋,耐磨、合足、软底,在凸凹不平的江心不容易崴伤脚。每年岁修结束,大脚趾拇早把两只千层底布鞋抵出个对称的“眼睛”。
幺爸的肩膀上有一副垫肩,为的是防止扁担磨伤肩膀。垫肩的内胆,用旧衣服缝制,表面一层是蓝色的新劳动布。奶奶手巧,总在垫肩上锈一些简单的花纹,像时尚的工艺品。
最近,幺爸说想去当年他多次参加岁修的鱼嘴、飞沙堰看看。我们一行人站在钢筋混凝土和卵石筑成的鱼嘴观景台,这里已是旅游网红打卡点,过去被江水冲刷的杩槎、石笼早已没有踪影。我们任凭从千里岷山奔驰而来的江风吹拂,幺爸的目光长时间停留在鱼嘴迎水面的那些石头上,仿佛在重拾远去的记忆。
其实,幺爸曾经就是这河堤上的一块石头,朴实、坚守,守护着灌区的万顷粮田。当晚,幺爸立于鱼嘴观景台上时的眼神在我脑海久挥不散,我写下一首小诗《岷江石》:“石头是江水内心的事物/镶嵌在都江堰的堤岸上/成为堤岸的基石/为狂野的岷江水,牢牢地守住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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