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泽洪:一辈子做好椅子

四川经济日报 2020-07-15 06:43 大字

□ 杨蜀连

四川青城山,有一位竹艺巨手马泽洪,他的“青城马椅子”名闻遐迩,竹编手工艺品遍布全国各地。他的竹编技艺以传承百年的民间独特手工工艺编制而成,其造型敦实厚重、粗狂淳朴、结实耐用,马泽洪与他的马班匠坚守传统,伫立乡野,用自己布满厚茧与刀伤的双手,为社会、为民间大众呈送出一件件精湛朴实的竹编手工编织品。

匠人马泽洪

第二代马椅子和第三代马椅子

马椅子的传承人

入选荷兰设计周的作品

清朝康熙年间,因为四川历经战事,丁口稀若晨星,朝廷下令招民填川。蜀道难行,蜿蜒崎岖,越巫山,度巫峡,历夔关,来自湖北的马氏家族经长江水路,历千辛万苦,终于到达四川境内,安身于太平乡,也就是在今天的青城山。

为了生计,马氏家族里一位长者,拜了个姓刘的师傅学习编筐编箩手艺,学成后自己挣钱养家,也教授家族其他人。日子这么晃晃悠悠地过着,直到马家天字辈里出了个马双河。马双河自小聪慧,从编织竹筐学起,又琢磨着如何用竹子做更多的东西,由此就创立了马椅子。马双河的儿子马俊清继承了衣钵,遂又将这门手艺传给了自己的四个儿子。小儿子最爱动脑筋,一把椅子做得漂亮又扎实,便是这马椅子的第三代传承人马泽洪。

马泽洪小时候,一家人的生活都得靠做椅子来赚些钱贴补家用。

那时候父亲马俊清和伯伯们白天得赚工分,必须把田里的活都干完了,晚上才有些空隙时间来做椅子,通常是从夜里十点做到十二点。等到几天做出一把椅子,还得凌晨三四点爬起来,趁着天不亮悄悄去卖了,再赶回来六点正常出工。若是赶上要进竹子,那大人们一晚上都没得睡了。这竹子本又以冬季采办最好,冬季竹子不易生虫。每每到寒冬腊月,父亲和伯伯们干了一天活回来后,还得等到夜里人们都睡了,再赶去山上买竹子。一根四公分的斑竹长六米,重八斤,一次买个十几根,一根一根选好,再生生靠肩膀扛回来。天寒地冻的,呼出的一团团白雾,夹杂着汉子们喘息的热气,疲乏困倦都淹没在这一路为生计奔波的夜里,一个通宵就这样过去了。

而小孩子们就要自由多了。

马泽洪在家里排行老七,三个姐姐,三个哥哥。他六岁就开始跟着父亲学做椅子。竹子买回来太不容易,又太贵,马泽洪和哥哥们舍不得用竹子学,便跑去河边砍芦杆。芦杆在河边丛丛摇曳,无人监管,也不要钱,他们就拿芦杆天天练,练到父亲满意了才敢拿竹子开始做。他笑道,“那个时候要是我把竹子做烂一根,要遭打安逸哦。”

他现在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卖出去的第一样东西是把带靠背的小椅子,卖了七角钱。那个年代的七角钱,可以买两斤米,或者一斤肉。如果拿着这七角钱上街吃馆子,足足够三四个成年人吃得饱饱的。这是一笔巨款,而小小年纪的马泽洪拿着这七角钱,跑去买了一堆小人书。《封神榜》、《隋唐演义》……这些神化的历史故事,潜移默化地刻在了懵懵懂懂的孩童心里。

“我小时候做椅子的盼头就是,我做的椅子,我卖了钱就是我的,不用给家里。所以这个劲头就很大,越做越想做。虽然我文化程度不高,但我不爱零食,就爱书。”已经52岁的马泽洪腼腆地笑道,回忆清晰如昨日。

父亲教做竹椅子是很严厉的。四兄弟一人一把尺子,三公分宽,四尺长。可是竹子各异,亦有扁圆,做竹椅子用尺子量是不能够量准确的,还得靠长年累月的经验和手感。一步做错,父亲的手就上来了,扯耳朵,叫你听的时候认真些;扯眼皮,问你眼睛这么大怎么就看不清楚。马泽洪十二岁时,追求潮流,故意留了浓密的头发,梳着那个年代流行的偏偏头。结果椅子没做好,父亲直接把他头发抓住,一手扯头发一手拿着篾条打。来回几次,青春期的马泽洪又羞又恼,干脆直接去剃了个光头,心里咕哝,这下我看你还咋扯。他这光头一剃就是十来年,当年一起读书的同学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和尚”。有的小伙伴现在遇见,还喊着和尚上前拥抱。

做竹椅子是很辛苦的,首先是选料。四川气候潮湿,青城山一带主要产斑竹与楠竹。“我们主要选择三年以上的斑竹楠竹来做,太嫩的竹子不能要,不结实,容易变形。”马椅子做一把竹椅子就有一百多道工序。砍竹子,收竹子,再以木炭烘烤,还得随时看好火候,拿扇子边扇边烤,烤出油立刻拿布擦掉,再调换竹子的位置,四、五个人一齐上,也一刻都不得休息。这是马椅子最特别的一步,虽然让人又热又熏又呛,但能更好地加强竹子的韧性和绵性,使之做出来的椅子不易变形。烘烤后便是晾晒和阴干,又得一个月到三个月的时间。接着下料,将备好的竹子按椅子的不同部位需求分门别类放置,处理,再依次取用。到此也才将完成一把竹椅子备材的整个过程。

而制作就更复杂了,仅工具就有多种,常用的是弯刀,足锉,圆锉,挖锉,锯子,手工钻。圆锉打孔,挖锉处理包口,弯刀、角锉、锯子更是每个步骤都需要。竹艺复杂,便是一道挖孔,看似轻松,实则全靠多年的手感和经验。挖深了竹子会破,挖浅了竹子便难以弯曲。马泽洪用的是最古老的鲁班算法,以细条竹篾做折叠计算。挖好孔,旋包口,再进行快速烘烤以增加弯度。包口弯曲先烤两边,再烤中间,弯曲折叠固定,椅子的框架严丝合缝。再来处理细节和加固。这样做出来的椅子只要不暴晒,不暴淋,用个几十年没有问题。马家椅子结实,巴掌大的小椅子都可以坐成年人。

二十一岁时,马泽洪曾与父亲一道去青城后山的村子里干活。做竹椅子,竹床,也做竹屋,这是个大活,得费好些天的功夫。那日马泽洪正旋着包口,刀太快,没收住一刀旋到了小臂上,瞬间血流不止。做这一行受伤是常有的,他也没太当回事,拿布裹紧了伤口就继续干活。结果血始终没止住。已到夜里,瓢泼大雨,没伞没雨衣,也没交通工具,父亲只得弄了个油纸袋把他的伤口包住,背着他一步一滑赶到卫生院。医生见状吓一大跳,急说,这血管都断了,怎么才来?!再晚点,这命都保不住了!马泽洪昏迷了一天一夜,后又养了好久,才慢慢缓过来。而他只感叹,还好手筋没断呐,不然就做不了椅子了。

这也仅仅是他做椅子四十多年来众多伤病中的一次。

砍伤的,烧伤的,手上、脚上上千道疤痕,手指都已经变形无法伸直,他也不过是说,做椅子的人呐,要吃得苦,经得痛。就是痛,也要忍住。

罗琴书性子很爽快,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她瞧上了村里一位年轻的手艺人,便一心与他相伴一生,这位手艺人便是马泽洪。每每说到此,马泽洪便是一脸骄傲,“她跑起来追我的”。罗琴书也不扭捏,“我那时候就喜欢上他了,我们农村头有句话,天干饿不到手艺人。就想着他有个手艺嘛”。两人成婚后,罗琴书不会做饭,马泽洪便将做饭的活自己揽了。他在家做椅子做饭,她去田里挑水干活。

日子越过越忙碌。椅子刨去人工和成本,收益并不高。1992年,一把全手工的竹椅子只能卖到两块五毛钱,而这样一把竹椅子,就是手艺精湛的马泽洪也得用上一整天的时间来做。那时候售卖椅子就得去赶大集,集市都在不同的地方,好在几乎天天有。罗琴书便也开始学习做椅子,一开始做不熟练,但好歹可以给丈夫打打下手。夫妻俩夜里做到两三点,五点多又得爬起来,拿自行车驮着做好的椅子向集市赶去。若是遇上大订单,哥哥们下了工都得赶来帮忙,夜里一起加班加点做椅子。罗琴书也学了做饭,让大家忙碌中也能准点吃上一口热饭菜。可是有时候买家要得太急了,她也得去帮忙做椅子。大人们无法歇息,只能让两人的女儿,彼时只得四、五岁的小马娇放学回来给父母伯伯们做饭。

回首这几十年,罗琴书自然也埋怨,“做椅子的东西屋子里面堆都堆不下,衣裳裤子从来没穿过干净的。别人都出去打工了,打工一天也两三百呢。女儿那么小去上幼儿园,没接送过一次,水泥路都没得,全是泥泞烂路,她自己走着去,走着回。走到学校天都才蒙蒙亮,回来了又要做饭,连作业都莫时间写。有时候干活到半夜,累得不行,说眯一下就想靠一下,靠一下马上就睡着了,喊都喊不醒,就是太累了啊。做伤了,做起没劲了,我就想闹一下。”

老婆抱怨,马泽洪在旁边悠悠接道:“她闹的意思喃,就是她想耍一下。”罗琴书大笑:“是嘞,有时候我就是累到了,就是想耍。我虽然嘴上说,做还是要帮到做。他2018年出去给人家民宿做竹子装修,搞了一年,结果老板跑了,亏了好多钱回来,我还是没说啥子,大不了又重头做嘛,我还是很支持他的。”

话到此,马泽洪小声接道:“那一年我别的活都没做,就专心帮他做,做完他也垮杆,我也垮杆。”倒是有几分川人独有的幽默感。

1990年,父亲马俊清带家人搬到了青城山的猪市坝坝,在那摆了摊位卖竹椅子,一摆就是近二十年。一次机缘巧合,父亲被记者采访,不久省报刊登了一篇关于马椅子的报道。成都市政协委员吴维忠赶来,给予了很多帮助和建议,鼓励马家人把竹制手工艺传承下去。著名画家苏国超先生给他们题写了“青城马椅子”横匾。四川著名画家蔡寅坤也寻来,现场订购了大量竹椅子、竹榻,对马椅子的粗犷之美赞不绝口。巴蜀笑星刘德一等人也纷纷赶来买椅子。马家人都很高兴,做竹椅子的劲头也更足了。日子也慢慢红火起来。

一日,马泽洪正做着椅子,突然听到一阵轰隆隆的声音,还以为是压路机在做活。他想着去看看怎么回事,前脚刚迈出去,刚刚靠着的土墙轰一声就倒了。父亲本来在摊位上和几个相熟的老爷子摆龙门阵,一时间山崩地摇,幸好门口有颗粗梧桐树,几个老头拼命抱着梧桐树,才勉强站住。可父亲还是扭了腰,他本就有骨质增生,这下就更严重了。

那是2008年5月12日。汶川特大地震过后,猪市坝坝垮塌了,做好的椅子毁了大半,父亲身体也大不如前。邻居们纷纷搬去政府的安置房,而马家人却搬回了山里的老宅,对他们而言,只有那里才有足够的空间放竹子,做椅子。生活坍塌,也得靠自己重新站起来啊。只是现实残酷,很长一段时间里,新做的竹椅子都卖不出去了。为了养家糊口,马泽洪也曾咬牙弃了竹椅子去城里做电工,一天两百,工作松活,可他没做多久却还是选择了回来做椅子。这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手艺,这一日日与竹相伴的岁月,早已刻在了每一个马家人的血液里,如何能割舍。

2009年初,八十六岁的父亲马俊清与世长辞。父亲一辈子与竹打交道,琢磨各种竹制手工艺,日日无休,辛劳一生,却也自在快活。只是他心里始终惦记着自家的马椅子。临去世前,他还在陪着儿子一起做椅子,提点他不要忽略了细节,“你弯度弯够没?火候够不够?挖度够不够?以前喃,只图卖椅子,图做得快,现在图质量和做工。马椅子是好名声呐,要对得起这个名声。”弥留之际,父亲最后也只留下一句,“要把椅子传承下去啊”。

“我家住在竹楼上,青竹篱笆花围墙。妈妈彩笔画风筝,爸爸巧手编箩筐。傍晚山间笛声起,竹筒饭熟正飘香。马家儿女最爱竹,竹乡美名传四方。”这是马恩星最喜欢念的一首童谣。她三岁时,家里在青城山青正街开了铺面,她便自作主张推着自己的小车车,在店门口来回骑,边骑边喊:“我是小小马椅子,你们买不买椅子。”人流量太大,外婆罗琴书担心她被外人拐了去,只得跟在她后面一路追。还真有不少人冲着小小马椅子的吆喝来店里选购竹椅子。马恩星五岁时,便缠着外公外婆要学手艺。竹椅子对小恩星而言还太难,竹筷子、竹板这些她倒是做了不少。她曾在学校里听老师讲过一句诗,“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苏轼爱竹,马家人也爱竹。身为马家第五代传人的马恩星心里明白,这门手艺帮助了马家人养家糊口,马家人也得把这门手艺教给更多的人,让手艺好好地传承下去。她从小看着,外公马泽洪就是这样做的。

2014年,马椅子成功申请都江堰非物质文化遗产。中央电视台《远方的家》栏目组专程前来拍摄竹椅子制作。各地乡政府邀请马泽洪去当地教做竹椅子,帮助当地农民学习新技能。2018年,马椅子作为非遗代表去了南非,带去的竹椅子被一抢而空,赚来的钱全捐了当地的野生动物保护协会,当地的孔子学院还专门请马椅子去教学。中央美术学院和国外设计师们也纷纷找到马泽洪合作竹制艺术品。女儿马娇为马椅子注册了商标和LOGO,开了淘宝店铺,打造自家的马椅子体验基地,甚至为椅子做起了直播。马泽洪喜欢交流,也愿意学习和钻研,他不断创新工艺,希望自己能做出更有意思的作品。

这是马家祖辈们前所未见的世界,既在红尘浪里,又在孤峰顶上。

2019年,马泽洪一不留神被竹子绊倒,摔伤了腿,只能在家里躺着养伤。他看别人都玩抖音,就把自己删掉的抖音app又重新下载注册。看了一段时间,他就老想,怎么这上面没人发我们这行呢,后来他再干活的时候就把手机放那拍摄。视频拍得很粗糙,也不说话,就是直愣愣地做椅子,拍完他也不会剪辑,就直接发了上去。马泽洪常常忙着做活,没空看手机。直到他朋友专门来跟他说,你抖音火了。

“我都不晓得啥子叫火了”,马泽洪嘿嘿笑,“我就想的是让更多人看到我们这个手艺,他也可以学下子。网络是个好东西哦,我认识的人就那么多,网络上的人都认不到,就可以让更多人看到我们。也不用吹嘘,你是啥子就是啥子。现在喜欢这个手艺的人还是多”。马泽洪最火的一条视频点赞量近两百万,排到了当天抖音头条热搜第一名。国际巨星成龙看到后,也托人来马椅子定制了两把龙标大竹椅。

马泽洪很惊喜,也很高兴,他更喜欢的是收徒弟。到今天他已经收了十几个徒弟,从二十岁出头到六十多岁的都有。他从没觉得这是自己马家的传承不能外露,而是全心全意教他人技艺。他常常说,“只要你坚持学,我不要你一分钱。管你吃,管你住,管你烟钱。我就想把这个手艺传承下去嘛,如果没有人学咋传下去喃,我再做个二十年也做不动了,肯定要有人做嘛。有些徒弟他现在虽然说做得不是很专心很细致,至少他懂得起咋做了,那他以后万一想着这个椅子好歹卖个几百块钱呢,总是会做下去的嘛。”

如今马泽洪已经52岁,一晃半生。“我做椅子,我就只想做好椅子。我希望自己有更多的徒弟,有更多的大学生参与进来,把这个手艺传承下去,把这个手艺发展得更大。但没人学二十年后也就断代了。我没得文化的,但我走过的地方多。人呐,你读万卷书,也要行万里路嘛。我做椅子都四十多年了,做一行,你就要把一行钻透。实际上,做椅子喃,我们也当成一种娱乐在整,已经做习惯了,不做还不舒服了。如果是喊我去哪儿耍,我也不晓得咋个耍,耍都觉得无聊。出去几天的话,回来赶紧磨工具,整一下再说。年轻的时候还会有点烦,现在就是丢不掉了。习惯了。我至少要做拢七十岁,做到做不动了嘛。”

日食三餐,夜眠七尺,所求此外无他。问君何事,苦苦竞繁华?马家人祖祖辈辈靠自己手艺吃饭,干完活,抽口烟,吃碗热饭菜,已然知足。一句“莫来头”扛住生活的苦难,一句“巴适”服帖日子的安逸。豁达面对身外物,只执著于一份传承的担当和责任。手艺人呐,一根筋又如何,几百年的日日夜夜,如今都藏在这一把把竹椅子里,沉默着,也诉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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