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哉!崇州
向以鲜
在蜀中名士林山腴(思进)的《清寂堂集》中,载有一篇《刘公堰碑文》,该文由林山腴撰成于1932年3月,后刊刻在崇州罨画池公园内,可惜后来被毁掉了。碑文中有一段话:“崇庆(崇州)于成都,号壮县,北距灌,南邸大邑,东北有黑石、羊马诸水,自灌县流注其间,素称沃壤。而西南跷瘠,仅文井江为其经流……”林山腴说崇州对于成都来说堪称“壮县”,意思是说崇州虽然西南颇为“跷瘠”,但总的来说还是一片沃壤,是成都重要的物质供给之地,地位十分重要,是成都不可或缺的强大之县。
但是,我以为这儿的“壮县”还有别的旨义。“壮”为形声字,从士爿声,兼表义。士为强力之人,爿即劈开成片的木柴。所谓壮,就是一个身强力大的人在挥斧劈柴,这种颇具画面感的劳动场景,充满了生龙活虎的气息。所以《礼记·曲礼》中说:三十曰壮。《史记·项羽本纪》中则有:壮士,赐之卮酒。壮县崇州,除了大县之谓,还可能是强悍的县,壮烈的县,侠义的县,血气方刚的县。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地方,如果没有血性,没有骨气,没有舍生取义的献身精神,其历史将是灰暗的。只有血性,混合烈焰与热血的血性,才能让生活变得富有朝气,富有活力。打捞崇州的沧桑岁月,我触摸到了、呼吸到了这种血性,一种英雄与草莽交织,野性与不屈叠加的血性与侠义之气。从崇州沉静的历史碎影中,我甚至看到了古老的墨子精神。崇州出工匠,尤其出篾匠(竹匠)。崇州还流传着墨子老乡著名工匠鲁班的各种传说,如鲁班石和刨花案板的传说,这些都间接表明,崇州人的内心,一定是热爱墨子与鲁班这对攻守巨匠的。而墨子的侠义主张,也一定会对崇州产生潜移默化的激励与召唤。
李白高歌:“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在崇州大地,就沉睡着这样的侠骨,涌动着侠骨的香。
陆游、崇州与陆秀夫
梳理崇州之壮,之侠,之血脉与骨气,不能不提及南宋大诗人,被梁启超称为“亘古男儿一放翁”的陆游。
四川,尤其以成都为中心,包括崇州在内的西蜀大地,对于很多古代诗人和政治家来说,完全可以称得上是疗养身心的胜地。杜甫如此,陆游也是如此。二人在蜀中的岁月,虽然并不算太漫长,但却是他们一生中最充实、最快乐的日子。直到暮年,陆游一刻也没有忘记过他活过、爱过的成都和崇州:“江湖四十余年梦,岂信人间有蜀州。”(《夏日湖上》)
陆游是亲自上过沙场的人,曾应邀到南郑王炎帐下做幕僚,铁马秋风的大散关,是陆游一生抹不去的英雄记忆。因此,在西蜀,在成都,在崇州的安逸生活中,陆游的心中仍然时时涌出塞外的侠骨柔情。淳熙二年(1175年),颇具军事才干的老友范成大自广西调至成都。陆游重新看到了从戎效国的希望。在盛大的阅兵式上,军中参议陆游兴奋地写道:“千步球场爽气新,西山遥见碧嶙峋。令传雪岭蓬婆外,声震秦川渭水滨。旗脚倚风时弄影,马蹄经雨不沾尘。属櫜缚裤毋多恨,久矣儒冠误此身。”(《成都大阅》)旗脚倚风,马蹄经雨,何等的痛快!这是一个老战士的诗歌,这是一个渴望马革裹身的诗人之诗。
陆游给了成都和崇州很多,并写下很多诗篇。蜀州也给了诗人陆游很多:粮食,河水,庭院,爱情和孩子。
陆游不仅在崇州生活过,更重要的是他在这儿爱过。陆游的继室王氏就是崇州人(陆游《令人王氏圹记》),又在崇州娶双流华阳人杨氏为妾。杨氏深得陆游喜欢,还为诗人生下一女,取名女女(陆游《山阴陆氏女女墓铭》)。在陆游的几个儿子中,第五子陆子布出生于崇州。而且,陆游后来离开崇州离开四川之后,并没有把陆子布一同带走,而是将陆子布托付给了朋友。他认为留下了儿子,也就留下了自己的根脉和血气。待子布长大成人后(25岁),陆游亲自举荐子布入仕。
据《会稽陆氏族谱》载:陆子布字思远,小字英孙,行四十一。淳熙元年(1174年)十一月生,淳祜十二年(1252年)十月卒,年七十八,葬尚书坞。陆子布曾上前线抗击金兵,终不负父亲厚望。
陆游的血性与骨气,通过儿子陆子布再传而为陆秀夫——读过宋史的人,没有人不记得壮烈的陆秀夫,这个与文天祥、张世杰称为“宋末三杰”的陆秀夫,正是陆子布的长子!陆秀夫字君实,一字宴翁,别号东江,楚州盐城长建里(江苏建湖县建阳镇)人。祥兴二年(1279年),元兵穷追宋末帝赵昺至崖山,左丞相陆秀夫为了不使宋帝受辱,为大宋保留最后一丝尊严,负帝投海自尽,时年44岁。一个创造过辉煌文明的王朝,随着忠臣烈子与末代帝王的悲怆一跳,嗡的一声结束了。
味江人与杨家将
崇州的血脉,崇州的壮烈,崇州的骨气,肯定还与北宋初年青城县味江人茶农王小波和李顺有关。虽然王李二人不是崇州人,但那条味江,却是在元通镇上与泊江和文井江合而为一的。王小波、李顺的血脉,顺着味江而涌动。事实上,味江人王小波、李顺举义的地方就在崇州街子镇。直到晚清民国年间,街子镇依然保存着彪悍民风,成为众多江湖儿女喜欢的地方。梦想均贫富的王小波,最终死于蜀州江源县(崇州江源乡)。由王小波妻弟李顺建立的大蜀政权,年号为应运,起义军刺刻“应运雄军”四字,以壮其声势。尽管最终失败,但雄军之雄气,对崇州人乃至蜀人影响甚深。我甚至有理由认为,蜀人口语中的“雄起”一词即与此有关。
有的人并不出生于崇州,但到了崇州后,耳濡目染之际,自有一种雄气。比如明末的王励精,本为陕西蒲城人,一个心中有百姓的好官吏。荒年粮价上涨之际,王励精用身佩银带换粮减价粜卖,此行感动富人,竞相出粮,粮价遂平。擢知崇庆(崇州),崇祯十七年(1644年),张献忠克成都,人皆惊恐。王励精系刃于柱,置火药于楼下。待张献忠部队杀来,王励精焚火药触刃而卒。张献忠为此颇受震动,叹其节义,为之殓葬。《明史》列王励精入忠烈传。
到了清代,名将杨遇春再挑崇州尚武大旗。杨遇春在《清史稿》中有传:材武骁猛,战无不胜,攻无不取,谋勇俱绝,忠诚忘私,身名俱泰。陕甘总督杨遇春在抗击廓尔喀入侵,保护藏民和边疆稳定中贡献卓著,深受嘉庆皇帝赏识,最终以一等昭勇侯致仕。崇州江源镇文观村人周志林(东园),虽然不是杨家人,但长年跟随杨遇春出生入死,是标准的杨家将,由于战功卓越,获御赐黄马褂。周志林还著有《行兵要言》十卷,是一位卓有建树的军事专家。
杨家将中还有一英雄王国英。国英字擢廷,元通场大罗寺人。先习文后习武,以武举从军,曾作杨遇春平疆先锋。鸦片战争中,王国英赴宁波与英军激战19天,受伤被俘,虽饱受挖眼割舌的痛苦亦绝不屈服,为国惨烈捐躯。几年后,王国英的儿子王钖培继踵父迹,战死于安徽定远县。杨遇春第五代孙杨叔明(永浚),系蜀中硕儒谢无量入室弟子,曾由李劼人、彭云生引荐,加入梁启超的少年中国学会,书生之躯而怀壮士之志,以谋救国大道。
元通镇的名将与寡妇
谈论崇州的血脉与硬气,必说崇州第一大家族黄氏家族。在崇州元通古镇,黄家院子迄今仍是镇上最气派和壮丽的川西建筑。黄家祖上名叫黄虎臣,字啸山,生于清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后随名将左宗棠赴西北平叛,在肃州(甘肃酒泉一带)激战中坠马黄河而死。同治追封虎臣为建威将军,提督军门一品官,义勇巴图鲁,赏黄马褂。虎臣亦成为崇州名将。
崇州的侠气血脉,不仅在男人身上滚动,也在女人身体中激荡着。这甚至可以远溯至古蜀国杜宇时代的著名王后朱利,她曾为杜宇称帝立下功绩。这种古老充沛的气血,在近代的罗幺寡妇这儿仍可强烈感受到。元通古镇黄家院子旁边就是罗氏公馆:一座由寡妇建造的公馆,在全国也很少见!修建罗家大院的主人罗家幺寡妇,其祖籍在湖北麻城孝感乡,后随翁父罗文秀移民至崇州元通。罗氏不仅善于经商,知人善任,而且在保路运动中还组织了一支女子保路同志会——罗寡妇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彪红粉战士直抵成都府!这在100多年前的中国,的确是一种惊世骇俗的壮行。
飞将军、杨牡丹及抗日群像
崇庆廖家乡人龙文光,民国十三年(1924年)十二月自北京朝阳大学考入广州黄埔军校第三期步兵科,次年七月入军校。民国十五年(1926年)春天,国共两党联合创办的广东航校招生,甫从黄埔军校毕业的龙文光再入航校研习,次年初龙文光等人被国民革命军航空处选派至苏联第二航空学校深造。学成返国,龙文光担任国民革命军空军第四队(驻汉口)上尉分队长,同时兼任南京中央军校航空班任飞行教官。民国十八年(1929年)三月,龙文光衣锦还乡,乡贤赠以“飞将军第”和“飞机府”金匾两道悬于龙家门庭。龙文光一生颇具传奇,先入国民革命军,后因飞机失事,改投红军。民国二十年(1931年)夏天,龙文光出任鄂豫皖特区工农民主政府军事委员会航空局局长,主持见证红军第一架飞机“列宁”号诞生。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秋龙文光被捕入狱,次年被国民党政府处死于湖北武昌,年仅34岁。
抗战爆发后,川军成为中国抗日的中流砥柱。而崇州籍将士,以血性之躯捍卫民族尊严,为崇州之血性血脉,注入一股强健力量。崇州的二杨一羊,即为崇州抗日英雄的佼佼者。二杨指杨遵路和杨公柱,一羊即羊志铨。其中的杨遵路,是整个抗日战争中崇州籍战死的最高军衔烈士。杨遵路,字正平,崇庆怀远镇南街人。民国十五年(1926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兼读上海新华艺大,师从刘海粟、张大千、徐悲鸿、齐白石、王柬庭等名师,擅长画牡丹,时有“杨牡丹”雅称。所绘13米《百花长卷》,在上海世界博览会上名动一时,得于右任等名家题赞,称之为“国之瑰宝”。返川后,任教于四川大学、树德、石室中学。抗战初始,杨遵路随军出川抗日,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九月,杨遵路战死于常德战役,年仅32岁,被追封少将军衔。以天赋异禀的艺术家身份而投笔从戎,且表现忠勇,年轻的鲜血染红他乡,开出生命中最璀璨夺目的另一朵牡丹!
这就是崇州的血脉,以各种方式、各种渠道、各种波澜、各种面目、各种风姿奔涌着,歌唱着,浩浩荡荡,不可断绝。
新闻推荐
杨虎著连载32进入民国后,前清举人林思进先生平时便不大爱说话,但自1920年执教省立四川高等师范学校以来,连续十年左右时间,他辗转于成都大学、华西协合大学、四川大学,书卷之余,却始终不忘在课堂上向...
崇州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崇州市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