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小书事堪追忆

达州晚报 2021-11-16 09:21 大字

人之初,记忆似是而非,真实性可疑。我试图厘清,什么时候开始读书,读第一本书是什么。我希望将此事定格,载入个人史册,以免后世孝子贤孙们大举考证,花冤枉钱,做无用功。

我出生农家,泥脚父亲好读书。有书乃生香,我自称书香门弟,大约是可以的。父亲少小懵懂,初中断了学历。他厌恶农事,躬耕之余,手不释卷,喜读小说和医书,读小说向往奇人异事,读医书想悬壶济世。

受父亲影响,我自小迷恋书。他坐窗前,架二郎腿,读书到情难自禁时,念念有词,摇头晃脑,怡然自得的样子,令我神迷。我模仿他,书高举,二郎腿高跷,胡乱摇晃吟哦,观者无不嬉笑。我越发装正经,卖劲表演。

那是我最初读书情形,算不得读书,纯属装逼。

如果时光继续倒流,回溯我读书历程,当从撕书开始。

父亲的书我抓来玩,玩着玩着就开撕,小手合力才扯下一小片。撕书声入耳,大人们觉得妙不可言,如听朗朗读书声,不制止,反而鼓励我撕。渐长我仍撕书,折飞机、纸牌,撕成纸条贴脸上扮白胡子老爷爷,撕给母亲剪鞋样,撕去孝敬祖母裹气味辛辣的旱烟。可怜书,无头无尾,缺页少码,难得一本完好。

父亲防我不分青红皂白,把重要的书撕毁,如助他医生梦的医书,入箱藏起来;又在墙壁钻孔打桩搁板,做成简易壁架,置于高架。

如果非要从记忆深处,打捞起我读的第一本书,无疑是画本《林冲雪夜上梁山》。不识其字,人物故事却很熟悉,父亲多次讲。冬天火塘边,夏夜月光下,年节饭桌上,他绘声绘色,动情处手舞足蹈,令我废寝忘食。许是先入为主的缘故吧,天下英雄豪杰数不清,林冲牢牢占据我心中第一好汉位置。

画本启蒙我,开启读书门。看图学识字,识字靠猜,有时也向父亲请教。儿时看过的画本,我能记起《桃园结义》《三打白骨精》《地道战》等。

读书可称王,我讲画本故事给小伙伴们听,逐渐赢得孩子王地位,号令群小,无不遵从。偶尔出现叛逆者,我不借给他画本看,不许他听我讲故事,小伙伴们也群起孤立他、攻击他,最后不得不洗心革面,臣服于我。

真正称得上读书,是上学发蒙后。课本崭新,油墨香浓,令我心醉不已。《语文》课文太简单,老师不教我都会读会写。还是课外书过瘾,识字也比课本多。老师青眼有加,委以学习委员重任,孩子王地位更加稳固,无人能撼动。

识字增多,画本满足不了我阅读胃口。小学三年级,我囫囵吞枣读成人书。最早读《高玉宝》,书不厚,文字浅显。我把书中故事编排成游戏,一人扮地主周扒皮,其余扮长工,我扮主角高玉宝,发现周扒皮半夜学鸡叫,率领长工们痛打。大家实拳实脚,毫不留情,娘胎里就灌输的阶级仇、民族恨,一股脑儿发泄到地主身上。苦了扮周扒皮的小伙伴,鼻青脸肿嘴啃泥,再也不愿扮演这个角色。

小学四年级那年,学校采购了一批图书,《林海雪原》是我读的第二部大书。取自这部书的《智取威虎山》,仅是众多故事之一,这让我大开眼界。有一次放学回家,与语文老师同行,他没读过《林海雪原》,听我一路滔滔不绝讲侦察英雄杨子荣、战斗英雄刘勋苍、长腿孙达得等,津津有味。多年后,老师见了我,旧事重提,夸我从小就出众。

成人书是宝藏,寻父亲的书成了我的赏心乐事。他随读随扔,箱底柜顶、墙根屋角、杂物间、破烂堆,都会找到书。书多被我撕过,有的积满尘埃,有的被虫蛀成孔眼,有的被老鼠啃得体无完肤。

《石头记》是我从装破烂的箩筐里翻出来的,线装,软纸,字小,说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事。我看不起兴趣,更多生字、繁体字障碍,遂丢一边去。再读这部书,读得五体投地,要等二十多年,娶妻生子,俗世染一身尘埃之后。想起《石头记》,那是古本《红楼梦》啊,老屋翻箱倒柜,折腾得灰头土脸也没找到。

母亲盖坛子那本书,估计老鼠想吃坛子里的黄豆,就拼命啃书,边角全无。老鼠聪明,和乌鸦喝水有一拼。竖排繁体字中,我认出华雄、关羽、袁绍、曹操、刘备等人,原来是《三国演义》。关羽温酒斩华雄一战成名,父亲讲过;长坂坡、草船借箭、火烧连营,很多都讲过。我走路看,吃饭看,蹲茅坑也手不释卷。

父亲并不支持我看三国书,说男不看三国,女不看红楼,三国书尽说勾心斗角事,毒害人心。我不在乎人心,只在乎精彩。他那些讲阴阳平衡、七经八脉、汤头歌诀的医书,枯燥又烧脑,我不喜欢。看他拖声曳调、颠来倒去背汤头歌诀,我不再效仿,觉得其情疯癫,其状可笑。他推荐我读《增广贤文》,可以提高口才,可哪里有这书呢?

那个名叫元山公社常家嘴的山窝,不是想读书就有书读,读书比吃肉还难。

幺舅有书。爱去外婆家,不仅因为她笑容慈祥,零食香口,还因为幺舅有书。他和父亲一样,耕读持家,爱讲书中故事,为某个情节和父亲争辩不休。他爱护书,破损页糨糊修补,装订散了针线扎好,用牛皮纸另加封面,或用旧报纸包装。他不轻易借书给人,更不向人开放藏书阁楼。唯有我例外,随意借,数量不限。我借他的书如黄鼠狼借鸡,有借无还。他十分心痛,却装得很大度。唉,谁叫你是我幺舅呢!和父亲一样,读书没改变他的命运,外公放走大舅、二舅参军、工作,留他在身边养老送终。他恨外公心不平,至死难以释怀。

听人说艾姑爷有书,我却不便借。虽是同一个生产队,但非直系亲戚,还因为政治运动整来整去,常家和艾家整出隔阂。某天父亲栽秧回家,泥脚杆顾不得洗,怀里掏出《水浒传》看,是艾姑爷新买的。当时搞评水浒运动,该书作反面教材,批判宋江投降主义。艾姑爷置油盐酱醋不顾买《水浒传》,那是破天荒行为。父子争抢着看,他干活归我,干完活就被他夺去。梁山好汉们受招安,成悲情英雄,令人唏嘘。上大学后我读《荡寇志》,梁山好汉不得好死,被斩尽杀绝。我边看边跺脚大骂作者,其心可诛,祖宗八代该操。想起这事,就忍不住发笑。

公社乡场有书店,松林青瓦屋檐下,一间不起眼的小屋。我总撵父母的路去赶场,皆因那书店小屋。卖书大叔见了我就打趣,你娃有钱场场赶,无钱杆杆长;不怀好意的目光,在我裤裆扫来扫去。我羞红了脸,低头看柜里的书。

一排透明玻璃柜,隔作四层,领袖著作占去一半,还有农业生产、防病治病等小册子,文学书不多,足够我心花怒放。看中某本书,我就掏口袋里的硬币,柜台上排开,一枚枚数给他,那情形跟孔乙已买酒无异。钱不够,我返身入人群,找父母软缠硬磨,甚至哭哭闹闹,凑齐差额。现在我还能记起买的那些书,《鸡毛信》《童年》《红灯记》,更多的是画本,几分钱一本。

我像不断往钱罐投币的守财奴,眼睛被集聚起来的书擦得眼珠子放亮。我在扉页写下自己名字,防止弄丢。后来上大学、赴外地工作,我带走部分书。1984年冬,我从平昌县调达县工作,一纸箱书受不了长途颠簸,从汽车顶骨碌碌掉进山沟。那是我损失惨重的一笔财富,至今心犹戚戚。

夏天山里蚊虫多,墨蚊夜蚊轮番围攻,扰人看书。一巴掌拍下,满手血污。蒲扇赶、艾草烟熏,都无济于事。我只好钻进蚊帐,小凳置凉席上,凳上放煤油灯看书。为避免蚊帐被灯烟熏黑,蚊帐顶用大头针别一层旧报纸。早晨起床,鼻子里油烟味闷人,抹鼻子抹出黑腻腻油烟渍。报纸很快被熏得黑糊糊,凉席上落满烟垢,蚊帐还是变得黑不溜秋。

母亲不在乎蚊帐,在乎我读书。她曾一哭二闹三理论斗争,以猪不缺食牛不缺草为条件,冲破外公男尊女卑的束缚,获得二年读书机会。所以,她见我读书就喜上眉梢,见我常熬夜过度痴迷,又忧形于色,担忧坏了眼睛,伤了身体。

1975年春,父亲患神经官能症,差点丢命。神经官能症是啥病,医生说得含糊,我们也听得一头雾水,但有一点我们明白,与书读多了有关。从此,母亲严控我熬夜看书。见壁缝漏出灯光,她就不停催促,甚至来吹熄我床头的油灯。

满脑子书中人物情节,我哪里睡得着。我想起当生产队长的爷爷,他有手电筒。我托故上茅厕借来,躲进被窝接着看。我不再顾虑母亲的熄灯令,只是爷爷老抱怨电池消耗快。上高中,我有了自己的手电筒。晚上熄灯铃响过后,值日老师往来梭巡。此时,手电筒光亮我被窝,那部长篇小说《山林支队》,耗尽两节电池。

春节我从幺舅的阁楼翻出《匪巢覆灭记》,打仗的苏联小说,好戏不容错过,借走归我。一灯如豆,字若蚊蝇,最讨厌人名长难记。母亲见我把熄灯令当耳边风,灭我灯,缴我书。那时父亲病重,求医问神,不见好转,她不希望再出一个神经官能症患者。接连几天,我寻书无果,只得涎笑向母亲讨。她先不肯告诉我,后来想告诉我,却记不清藏书地了。我一直寻找此书,至今仍未找到。

我少小时代,许多书被打上封资修烙印,收缴、焚烧、销毁。乡村本是文化荒野,这般折腾,更加荒芜。

没书读的日子,我读报,打发无聊时光。报纸不稀罕,天天有。山里识字人少,报纸都糊墙贴窗包食物擦屁股了。报纸枯燥,味同嚼蜡,我读无趣,翻出样板戏剧本读。我大声读,分角色表情朗读。《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的精彩片段,我不仅倒背如流,还会表演。我模仿戏中角色,给小伙伴们表演。干农活的人也观看,嘴里啧啧夸,这娃娃学啥像啥,聪明!

没书读寻找书,走亲串门,我最关心不是吃,而是有无书。收获虽少,却弥足珍贵,有现代版本,线装古本,还有手抄本。第一次去女朋友家,我从墙角翻出一堆手抄本,其中居然有《增广贤文》,那可是父亲向我推荐的书。

父亲如愿以偿,成了赤脚医生,挎着药箱治病救人。我以书为墙,坐拥书城,再也不愁没书读,不时清理一堆没甚价值的书,交母亲当废品出售。想起少小读书难,感觉此时如亿万巨富。

□常龙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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