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记趣◎冯积岐

宝鸡日报 2018-04-11 12:21 大字

流泪的牛

牛背上驮着太阳。太阳随着迈出去的牛腿艰难地挪动,太阳挪动的每一寸都被汗水浸洇得湿淋淋的。太阳光浓稠了,像牛毛一样密实了。

这是很多年前的一天了,那时我还年少。我已经饿得扶不住犁把,只是被犁把拖着机械地向前走。粮子老汉不说收工,我们就不能卸犁。他是我们三个人中的领导。在这个山庄里,我们不用钟表计时——即使在山下面的家里,我们也没有钟表,甚至不会使用它。时间,固定在我们的意念中:天明了,天黑了。天还没有亮透,我们就将犁拖到了地里,被泥土磨得锃亮的犁铧终于刺破了黎明——犁了三个来回,太阳被东边的山头举上来了。我们从牛的喘气声中,从牛迈出的四条腿上判断时间。我们不必抬头去看太阳,太阳就在牛的脊背上。牛的喘气声越来越明白、越来越清晰,再犁一个来回,那喘气声越来越糊涂、越来越缺少款式了。这足以说明,牛的耐力已到了极限。假如说,时间是一条藤蔓,牛的四条腿已被这条藤蔓缠满了、绊住了,一点儿也迈不动了——牛的腿上除了时间,还是时间。我和一同犁地的冯老二再也不忍心去打牛一鞭子了。我们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牛的喘气声和牛的四条腿告诉我们:早已过了农村人吃早饭的时间。

山犁要用两头牛拉。我的那张犁上,一头是刚调教好的牛犊,一头是苟延残喘的老牛。牛犊子缺少耐力、缺少责任感,也没有心计,它干脆趴卧在了犁沟中不走了。这一举动,对牛来说,是无比羞耻的——那些有阅历的牛,宁肯挣死,也不会卧下的,只有刚出道的牛犊才没有这样的廉耻感。我挥起鞭子,用上了最后的力气在牛犊身上抽了一鞭子。冯老二说,算了,别打了,叫牛歇一会儿,它已饿得不行了。我说,它天生是拉犁的命,还害怕饿肚子?谁不饿?我比它还饿。我不扶犁行不行?冯老二说,牛不会说话,牛如果会说话早已骂开了。我没有和冯老二顶嘴。我多说一句话,就要耗费一分力气。我只是想,我们会说话,顶什么用?也和牛一样挨饿。我满腹情绪,扑踏坐在了潮湿的土地上,抬眼一看,那头老牛好像正在流泪。我有点惊讶,站起来,走到了老牛跟前仔细看,不是好像,而是真真切切的,老牛眼眶里流出来的确实是眼泪。我第一次发觉,牛也会哭的。牛不会像人一样大声号啕或细细地啜泣,牛只是在无声地流泪,眼泪从老牛已不是很清澈的黑眸子旁边流下来,湿润了眼角——牛的下眼角已被泪水浸洇了一片。老牛一边喘气,一边流泪。老牛流泪时,双眼大睁着,仿佛自己目睹着自己的悲伤。太阳光下,老牛的泪水清晰可辨,一滴一滴,滴在潮湿的土地中。人流泪时,绝不会大睁双眼的。假如我是牛,随着泪水滂沱,我肯定会悲声大放,尽情地宣泄,而牛无声的流泪,无疑,是在压抑着自己。

就在那个春天里,就在半晌午的时分,目睹着流眼泪的牛,我突然明白了,牛是有情感有情绪有思维有感觉有意识的——除了不会说话,它和人又有什么区别?谁都知道,连牛也知道,它的一生扮演的是悲剧角色。它的幸福时光很短暂——就是做牛犊,未被调教使役的那几个月,除此以外,它的一生都在劳作中。力尽汗干,失去耕田拉车的本事之后,必然死于刀下。然后,庄稼人将牛皮割成条子,合成牛绳,再用牛绳把牛套在犁上、车上,使役。再然后,又是一代牛被宰杀,牛皮成了绳子……如此往复。

老牛肯定知道,它的一生就该是这样的一生,那它为什么流泪呢?它哭什么呢?又累又饿,筋疲力尽,步履维艰——只要活着,天天是这样,老牛不是不知道。既然知道,你就心甘情愿地被我们使役吧,还哭什么?是因为太累,还是因为饥饿?不会吧?牛就是累死、饿死,即刻倒毙在犁沟里,也不会哭的。哭泣,不是牛的性格。也许,这头老牛情感过于丰富,才泪流不止。这对牛来说,不是好事。情感太丰富,对人来说,也未必是好事。

我给冯老二说,你看,老牛哭了。冯老二说,你真是没有见过啥,牛流眼泪是常事。我说,我真的还没见过。冯老二说,我见得多了。牛会用眼睛说话,它会用眼睛瞅你,剜你,恨你;也会眨眼睛,向你示好。冯老二当了二十多年农民,和牛打了二十多年交道,他的话,我信。冯老二说,吆牛,犁地吧。你看,粮子老汉来了。那老东西一看咱歇下了,又要训咱俩。我扶着犁把,喊了一声,虚晃了一下鞭子,卧下的牛犊站起来了。两头牛又驮着时光向前走。我的饥饿感似乎消逝了,因为,我的注意力分散了,我在思量:老牛还在流泪吗?假如,它能放声哭出来就好了。

挨宰的羊

这只羊拴在后院里的一棵树上。树的阴影很浓重,羊皮一样,披在羊身上。雪白的羊毛被阴影阴了,羊身上暗淡了。树底下的青草很稀,不旺,好像只是一片青草地的写意画。羊垂下头,在脖子能伸展的范围内,啃草,不比牛。牛一到草地,舌头伸出去老长,一舌头揽过去,像刀割青草一样。羊的嘴虽然很勤快,到口的草不多,它是一枝一枝将草向嘴里嘬,不是担心多嘬几枝草把自己噎住了,羊大概就是这性格:不贪婪。羊嘬了一会儿几近枯萎的青草,抬起了头,竖起了耳朵,好像在静静地听。院子里并不宁静。前院里,一个杀羊的女人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羊肯定不是听出来的,也不是看见的——前后院隔着一道墙。我只能假设,羊是感觉到的,它感觉到了一种血腥的气氛,这种气氛是流动的,像空气一样,漂流到了后院。羊被这种可怖的气氛笼罩住了。

羊的情绪有了变化——假如羊有情绪。随之,羊将变化了的情绪转换为行动——就像笨拙的小说家一样,只能通过动作写人物的心理。羊的动作中是否灌注着心理——这不过是人的猜测。

羊愣怔地站了一会儿。这会儿,也许它转入了思考,思考它的人生。它来到这个世上仅仅一年。这一年,它十分温顺地听从主人的摆布,它的乖觉令主人满意。它经历了酷夏的暴虐、严寒的抽打。它知道了一年四季是怎么回事。它也略略知道了一些世态人情。它从来没有考虑过生和死的问题。当气氛中的血腥味儿越来越浓时,羊似乎已经感觉到,大限来临了。羊咩咩地叫了两声。只叫了两声。叫声缺少内涵,一如既往地绵,软,细,长。叫声里不含乞求,也不可怜,有一点缠绵悱恻,也有一点楚楚动人,还有一点儿冰凉寒心。两声叫过之后,羊不安静了,它开始绕着那棵树走动,不停地走,走,走。它走得很急促,步履坚定,毫不动摇。如果说,它用走动来抗议,那么,这种抗议太可笑了。也许,它是想挣脱它脖子上的绳子——羊的想法未免太简单。走着,走着,羊停下了脚步,它大概估摸,主人快到了,它要使自己镇静下来。

果然,主人来了。

主人解开拴在树上的绳子,牵着羊向前院走。过了那道墙,羊已经很清晰地看见,宰杀它的案桌;清晰地看见,放在案桌上的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子。羊不走了,死硬地向后拽。奇怪的是,它不叫,一声也不叫。主人强硬着向前拉。突然,羊跪下了,跪倒在地。羊这一跪,把它先前在树下的所有举动都否定了。作为人,对羊的下跪,只能用胆小、柔弱、怕死,缺少气节这些贬义词来诠释。只有羊知道,它这一跪,是跪什么,是为什么而跪。它好像在说,你们是人,不是羊。

主人一看,一句话没说,抱起跪着的羊,把它抱向宰杀的案桌。躺在案桌上的羊没有蹬蹄子动腿,羊睁大着双眼,注视着这个世界,直至柳叶刀割向它的脖颈,羊没再叫一声。

哀鸣的猪

对于童年或少年的我来说,看屠夫杀猪,如同过年一样,兴趣盎然,也可以说,猪在临杀时的叫唤是过年的前奏曲。猪一叫,年就近了。

那时候,农村人穷,农民们养的猪吃不起,也杀不起,只能卖给公社里的收购站。生产队集体养两头猪,过年前宰杀掉,一个农民能分到一斤肉,就可以过一个好年了。腊月二十四五,是各村各庄宰杀猪的日子。

烫猪毛的开水是事先烧好的,挑来,倒进一口大瓮里;瓮上盖着一顶用芦苇编的席盖,保证水的温度。做好这些准备以后,屠夫将一把柳叶刀、一把砍刀放在案桌的一头,接下来,就去猪场的猪圈里逮猪。逮猪,除了屠夫以外,还要两个年轻力壮的农民做助手。两个人分别抓住两只猪耳朵,把猪的前半身提起来,后面那一个人,抓住猪尾巴,连提带推。从有人抓住猪耳朵那一刻起,猪就开始叫唤,一直到搁上案桌,一刀子从脖子里捅进去,猪一直在叫唤。猪的哀鸣很可怜,有求助、求救的意思,好像还没有放弃求生的最后愿望,好像抱着幻想——在它的哀求中,主人能否心生怜悯之心,放它一条生路?

猪对生命的渴望和对逃脱宰杀的渴望十分强烈。有一次,屠夫将要宰杀的猪按倒在柴木案桌上,一条腿一屈,照例抵在猪肚子上,一只手按住猪头,一只手挥起刀子,捅向猪脖颈。不知是屠夫失了手,还是猪反抗的力度太大,猪猛然一翻身,脖子上带着刀子,竟然从案桌上下来,死命地叫着、死命地奔跑——它也不知道,哪里能逃生,所以,它的奔跑,像黑夜里乱晃的手电筒——没有目标。屠夫和生产队里的几个年轻人围上去,再一次抓住了带刀子的猪,再一次把它按倒在案桌上。

也许,屠夫听惯了猪的叫唤,对于猪的嘶叫或哀鸣,他早已无动于衷、早已麻木了。人常说,蠢猪,蠢猪。猪明明知道,它是人的下口菜,为什么还在临死前要那么声嘶力竭地叫喊,以致哀鸣?不是猪蠢,是猪想活着,它也有求生的念想。尽管,猪这一辈子很窝囊,活着也是悲剧一场,它用哀鸣来传达它的意愿,也在情理之中。我们不能站在人的立场上去考量:猪太没骨气。对于猪来说,活着是唯一的,即使苟活。

作为一个少年,我和伙伴们只是觉得这情境激活了即将到来的新年。

(冯积岐 :岐山人,省作协原副主席。 1983年开始发表小说,出版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村子》等 10余部,中短篇小说集和散文集《我的农民父亲和母亲》等 10多部。《村子》获省“五个一工程”奖、柳青文学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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