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 ■刘建生
“磨镰水,又来啦?走,跟舅吃瓜走,让你咥个美。”于是,皮肤黝黑、头发稀疏的二舅领着童年的我走进瓜园。一条条西瓜蔓整齐排列,白绿色疏齿状的叶间,藏着一个个硕大滚圆的西瓜。一窝窝套种的甜瓜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味,惹得一只只马蜂贪婪地啃食着熟透的甜瓜。中年男子俯身拍拍这个西瓜,瞅瞅那个西瓜,随手熟练地摘下一个最大的西瓜来到庵棚。他刚一搭刀,只听“嘭”的一声瓜皮崩开,居然是个紧皮瓜。看着小男孩贪婪地吃着西瓜,中年男子露出了开心的微笑。二舅妈嗔怪道:“你就不知道切个小瓜,大瓜还要卖钱哩!”二舅笑着说:“给我外甥不吃给谁吃呀?”我顿时觉得瓜甜,心里更甜。
“二舅——”我大声呼喊,二舅却好像没有听见,愈走愈远,直至消失在黑暗里。蓦然醒来,原来是南柯一梦,却也是真实经历。清醒过来,才意识到那个疼我的二舅,已经去世三个多月了,我永远见不上他了。瞬间,我的鼻子一酸,泪眼婆娑。
噩耗来得让人猝不及防。那天,我正在医院给父亲办出院手续,手机骤然响起,是远在银川的表哥打来的。表哥平时很少主动给我打电话,我的心里隐约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表哥说二舅突发心脑疾病,正在千阳县人民医院抢救,他正在往回赶的路上。我妈一听,焦急万分。等我们刚回到小区院子,我妈就给表妹打电话,却得知二舅已经不在了,正在往回拉的路上,此刻走到了南寨镇。母亲闻讯禁不住泪流满面,哭着说:“昨天还给我打电话,叫我去看戏,去跟娘家村上的七月十二庙会哩,怎么说殁就殁了?唉,咋这么快?没见上最后一面,没说上一句话。”
因为父母年迈多病,身体衰弱,不能前去吊唁,我安顿好父母,赶紧驱车去舅家。一进门,我就看到两个表哥穿着白色孝衫忙里忙外。二舅安详地躺在冰棺里,仿佛睡着了一般。想起二舅疼爱地叫我“磨镰水”、“碎崽娃”、“生生娃”,想起二舅帮我家割麦、挑水,想起二舅给我买学习用品,想起二舅数十年当电工兢兢业业服务万家口碑良好,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跪在冰棺前,点起纸钱,祭奠起二舅。一想到从此阴阳两隔,我心如刀绞。
二舅去世第三天,我按照丧俗前去铺褥子。因为天气炎热,遗体还没移至木棺。乡亲们自发前来祭奠、帮忙,人很多。开吊那天,凄凉的唢呐声如泣如诉,无情地揉搓着我的心。白对联,白孝衫,白“通天柱”、白花圈、白柳棍,白得晃人眼,白得扎人心。“迎祭”时,按照千阳习俗,女婿外甥都要参加。我拉着柳棍,一轮轮迎着每一家亲戚。表妹“坐草”,每来一家亲戚祭奠都要哭,嗓子都哭哑了。在表妹的描述中,才知道二舅发病的经过。七月十二正会那天晚上,二舅还夹着板凳看夜戏。半夜两三点钟,二舅突然感觉胸口难受,就连忙给回家赶会在老家的大表哥打电话,大表哥紧急雇车将二舅送往千阳县医院。表妹、妹夫也连夜驱车赶往医院。抢救至次日十点左右,医生表示回天无术,二舅驾鹤西去。“起草”是在夜里十二点。漆黑的夜里,一行人列队默默行进,庄严肃穆。夜静得可怕,谁都不说话,不回头。走到一里多外的十字路口,烧了很多纸钱,我们又原路返回。入殓时,只见阴阳先生将褥子一层层按照次序铺在棺底,将二舅移进棺材,用一根绷紧的线绳校正,确保摆放端正,并盖上衾。然后撒上五色粮食,一切按照习俗进行。亲人们绕着棺材转了三圈,做最后一次告别。看着二舅,一想到今后永远见不上二舅了,我就忍不住想多看几眼。在亲情面前,恐惧已经荡然无存。二表哥头顶斧头跪请舅家人钉棺,随着斧头落下,表哥们哭喊着:“爸,躲钉。爸,躲钉。”吹鼓手吹吹打打,唢呐声在夜里更显凄凉。表哥、表姐、表嫂、表妹、女婿、外甥陆续点戏。我点了《放饭》,因为我知道二舅生前最爱秦腔戏,整天抱着“看戏王”爱不释手,也最爱听商芳会唱的这一折《放饭》。点这一折,我也期盼二舅在另一个世界不挨饿。按照千阳习俗,“扫墓”必须是女婿、外甥,表哥让我扫。次日凌晨,当人们吃完“起丧饭”、七手八脚起灵时,村上一位族门外公领我去扫墓。看着深坑里砌好的砖箍墓,阴森森有些恐怖。我沿着脚窝下到墓底,把客堂里地面瓷砖上的浮土用笤帚扫成堆,并用塑料袋装上,在外公催促下爬上来,往回走,没回头。不远处,送葬队伍停下来等着我。我赶紧往棺材上扔了几把土,再径自回家。宴席很丰盛,我没有胃口,吃啥都不香。每当过“二七”、“三七”直至“尽七”、“百日”,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二舅生前的好来。
二舅姊妹三人,大舅当兵退伍后转业至省工业锅炉厂工作,二舅务农,我妈老三。二舅一生清贫,直至1993年才从窑洞搬迁至瓦房。为了养活全家七口人,二舅种植烟叶、西瓜、中药材,在崔家头镇电管站当了几十年电工。退下来后,又被聘请到砖厂当电工。由于技术好,服务热情,在四里八乡口碑极佳,“先进工作者”的奖状往往贴满墙壁。由于工作的缘故,一提起他的名字,崔家头全镇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后来,经过多年努力,二舅一口气盖起八间瓦房。再后来,又盖起两座平房,垒起了高大气派的新头门。为了这个家,他一直在努力。
二舅家和我家隔沟相望,甚至我家在地里割麦,舅家人站在沟边就可以看到。二舅是个务庄稼的好手,注意科学用肥,每年不惜重金选购良种,所以,往往丰产,让那些舍不得买良种而用自产麦子做种子的乡亲艳羡不已。由于我爸远在太白县工作,麦子熟了,妈妈要去崔家头镇邮局发电报,来回耽误时间,往往会影响割麦。小时候,我哥俩小,那么多的地,我妈根本割不完。二舅二话不说,撂下自己家的麦子,翻沟来给我家帮忙。二舅是个急性子,割麦子很快,加上皮肤黝黑,乡亲们也很少见过,都还以为我家叫了个甘肃麦客。
二舅不仅帮我家割麦,还帮我家盖房、挑水。要知道,那时候挑水多难。盖房要用很多水,和泥可以用池塘脏水。但那么多木匠、帮忙的乡亲喝水吃饭,却要靠人去深沟冒水泉担水。蜿蜒盘旋的羊肠小道,绊脚的料姜石,伴随着“咯吱咯吱”的扁担声,二舅一趟趟往返挑水,将水缸挑得满满的。那水,是用汗水换的。
我的记忆深处,珍藏着二舅给我买油笔芯的小事。记得我上小学二年级时,妈妈去了太白看爸爸,外婆来我家看门。有一次,我的油笔芯没油了,外婆没钱给我买。恰好二舅来我家,给我带了我最爱吃的水果糖。二舅怜惜地问我还要啥?我说要两根蓝油笔芯。于是,二舅带我步行一里路,在村上代销店花一角钱买了两根,我心里甭提多高兴了。回家裁了两根竹棍,一端留节,将油笔芯插入空腔,两支简易油笔(土制圆珠笔)就做成了。回想起来,七零后读书条件艰苦,二三分钱买一张麻纸,裁成64K,自己用针线缝好,就是练习本。花几分钱买墨水精,自己兑墨水。也有的同学把大人的“宝成”、“大雁塔”、“黄金叶”烟盒拆开,订成小练习本。尽管条件艰苦,但同学们成绩都很好。两支油笔芯虽然不值钱,却是我最珍贵的记忆。
电工,是个极其危险又麻烦的工作。二舅不是正式工,工资低,但往往爬杆等累活、重活都是他的。我常常看见二舅步行去抄表,崔家头、常家头、柳沟……每个村,每一家,都留下了他的足迹。有时,看见二舅一本本填写电费票据,我就主动帮忙誊抄。二舅就会去地里挑两个西瓜慰劳我。
二舅属于科技型农民。为了勤劳致富,二舅开始种西瓜。不懂技术,就买书学习。窑园南侧一大块地很肥,二舅开始试种。买种子,起垄,蒙薄膜,点种子,二舅做得一丝不苟。出苗了,及时破膜。浇水,拉蔓,打岔,一样不落。二舅用油渣、槐豆面施肥,育成的西瓜个大、皮薄,瓤甜。这是“新红宝”,那是“京欣一号”,二舅如数家珍。瓜地里还有各种甜瓜:“天鹅蛋”、“竹叶青”,甚至还种了哈密瓜。但由于水土、气候原因,尽管长得又大又黄,吃起来却味道如同黄瓜。在二舅的精心作务下,首战告捷,那年西瓜喜获丰收,最大的瓜王30多斤重。二舅卖瓜很顺利,在崔家头镇街道摆摊,由于物美价廉,往往早早就卖完。即使卖不完,因为当电工,熟人多,回家时顺路给这家送一个,那家送一个。几天后碰见,人家都会把钱自觉给二舅。那一年,除了卖钱,还换了不少麦子。
说起麦子,妈妈常念叨一件事。我小时候,刚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有一年,眼看麦子熟到口边头,我家却断粮了。二舅闻讯,给我家提来一大篮子蒸馍,真是雪中送炭。在二舅接济下,我家终于吃上了新麦,生活才得以延续。
二舅对外爷外婆十分孝敬。外爷喜欢喝罐罐茶,二舅就常常用微薄的工资给外爷买“锤头茶”“砖茶”,长大才知道那是普洱茶。外爷外婆一有个头疼脑热,二舅就买回安乃近等药,有时也把大夫叫到家里看病。外婆闲不住,每年夏季留麦秆,掐辫子,缝草帽,趁灵山四月初一庙会卖,赚个油盐酱醋钱。二舅极力制止,嫌丢他人。其实,二舅是个很要强的人,不想让外婆那么大岁数还为生计辛苦,也不想让熟人看到自己的窘迫。外婆爱吃酸,有一次不顾年迈爬上杏树摘酸杏吃,二舅看见吓得不轻,对外婆发了火。妈妈说:“你二舅干喳喳,脾气不好,其实心肠好。”外爷弥留之际,嘴里念叨着“金刚水。”众人不解其意,唯有二舅了解外爷心思。他急忙提个瓶子飞奔沟底,在冒水泉里灌满那清冽甘甜的泉水返回。喂给外爷喝水后,老人家才心满意足地驾鹤西去。“美不美,家乡水。”人在弥留之际,往往故土难离,故乡水难舍。
我师范毕业,回家乡做了一名乡村教师。二舅常对我说:“崽娃子,干嘎往行政上转。”此后,我先后借调柳林镇人民政府、县人社局、教体局,二舅逢人就夸。我知道,二舅盼望我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二舅爱抽烟,可我怕伤二舅肺,从没买过整条烟,一般就只买两盒。二舅去世后,我很后悔,祭奠时默默点一根烟,恭恭敬敬地插在灵堂前、坟前。倒是哥哥在去年春节时给二舅买了一条延安烟,二舅美滋滋地对人炫耀:“外甥买的。”
去年秋,舅妈患病后突然去世,二舅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二舅的头发几乎脱光了,和大舅非常像。家里一下子冷清了许多。人常说女人是房楦子,没女人的家是空壳子。有一次,二舅说自己“出门没人送,进门没人问。”说着,哽咽着流泪了。我的心一酸,劝二舅心急了打电话,我开车接他来我家住几天,我带他去东湖、六营泥塑村、灵山、秦公一号大墓等凤翔名胜散散心,转移一下注意力。他说不去,说我上班忙,不打扰我。我劝他去银川表哥那里养老,表哥经过打拼在银川买了两套房子,一套就是给二舅二舅妈买的养老房。或者去表妹家暂住几日,表妹嫁到了凤翔,住在凤凰城。二舅说:“我哪都不去,死就死在家里,不害娃伙。”我说那不叫害,子女都有赡养您的义务。二舅擦了把眼泪,仰起头说:“我自己找活干,种了不少菜,给你和芳云家都有。到时候礼拜天开车取菜来。”每次去看望二舅,他就会割韭菜、剜白菜,摘黄瓜,将我的后备箱塞得满满的。二舅去世,过百天时,菜地里的辣椒、茄子、西红柿、萝卜、胡萝卜等还应有尽有。
人这一生,就像乘坐公交车,上的上,下的下,最终陆续都会到终点站。旅途,或短或长。二舅这一生,留给我的是勤劳、善良、抗争、孝顺。他不甘贫穷奋力改变生活面貌,努力支撑起这个贫穷但温馨的家。他爱岗敬业,当了一辈子普普通通的电工,虽不轰轰烈烈,却惠泽千家万户,给人们带去光明。他把爱给了别人,却唯独苦了自己。在我和同学撮合下,表妹有了对象。相亲那天,二舅衣服很朴素,在男方的商品房里很拘谨。事后,爸爸嗔怪道:“今天女子相亲,天气那么热,你把衬衣纽子扣得那么齐整,一看就是个老土。你就不知道把领口纽子解开,还凉快些。”二舅窘迫地说:“下面的汗衫太破,不扣不行呀。”
写到这里,我早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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