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落务的月亮

西安日报 2020-03-16 05:08 大字

□宋力行

一天晚上,我和几个小孩在外婆家打沙包。月光倾泻,把卧在树枝上睡觉的鸡的影子清清楚楚地投到地上来,我边跑边踩,可惜鸡一声都不叫。我抬头想看看鸡的动静,却看到了月亮,好大好圆的月亮哦!

我从院子西头跑到东头,又从东头跑到西头,我往东的时候她在我前面,我往西的时候她在我后面。舅舅送我回家,从村南到村北,她还是在我头顶,不远不近地跟着我,就像是牵在我手里的一个风筝!我很奇怪,她干嘛老跟着我?舅舅说,石落务的月亮么,就得照着石落务的娃。

有一天下午放学后,我和伙伴们去村西挖荠菜,正是“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的暮春光景,但我们那时候还不知道啥叫诗意,光知道玩。野菜能盖住笼底,就开始撒丫子疯跑,捡土疙瘩打仗,越跑离村子越远。后来有人提议玩捉迷藏,我藏在了一个由玉米秆和田垄搭起来的小三角里,身边还长着几丛红红的小灯笼似的野草莓,我一个一个摘来吃,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我藏得真是太好了。我站起身向四下眺望,几个村庄都是一团苍黑,分不清哪个是石落务,哪个是白家凹,哪个是戚家庄。偶尔能听到车辆疾驰的声音,我知道有公路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但我却看不到公路在哪。我有些惊慌,直到一弯新月慢慢升起。

她慢慢升起,淡淡的月光笼罩了四野,远处村子的轮廓清晰了许多,那条横贯南北的省道也渐渐显出了银灰的身影,石落务,就在那里!我的心平静了下来,挎起小篮子,踩着松软的麦田,朝着公路走,耳畔还伴着叽叽咕咕的虫鸣。月亮就像一只笑眯眯的眼睛,温柔地看着我,给我照亮,一路引着我回到了家。

我心里最初的那点诗意,恐怕就是那晚得来的。

再长大,我知道了“海上生明月”,知道了“江清月近人”,知道了“明月出天山”,知道了“山月照弹琴”,也知道了“月是故乡明”只是一种一厢情愿。无论我曾经多么想走远,远到只消半句“明月何时照我还”就能落泪,可惜哟,半生已过,我还是没能走出石落务的月亮。

石落务无海无江无山无琴。

很遗憾,我没有乡愁。

我就在离石落务不足十公里的县城结婚生子了,头顶上,明月圆圆缺缺,照见我浪迹天涯的少年梦碎了一地,照见我在日复一日的庸常生活里青丝变华发,有了月光的痕迹。

我家离城墙公园很近,公园有一个很大的广场,铺着光滑的大理石地板。孩子刚学会轮滑那会,几乎每天下班都带她去玩。暑假的一天,妈妈和我带她玩到很晚,公园里几乎没有人了。孩子绕着广场遛圈,我在旁边台阶宽宽的栏杆上溜滑滑梯,妈妈和我说着闲话,笑我三十多岁了,还像个孩子一样。

小丫头飞快地从我们眼前掠过,咯咯地笑着,过一会就大喊几声“妈妈,快看我!”声音清亮,月光一样。而月亮,仿佛这阔大舞台上的顶灯,照着我的小孩子,照着她弯腰、伸展、旋转……就像在冰面上跳芭蕾舞的小天鹅,扎头发的丝带在她亮晶晶的笑声里飘摇。

那晚的月色,让我一想起来,就不由得露出微笑、心怀感激。

几年前的一个腊月十八,我从外地回来,到宝鸡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老公接我回家。车拐上战备路,过了连村,眼前开阔起来,我恹恹欲睡的情绪也消退了不少。页渠再往北,是一马平川的平畴沃野,我把眼光投向了车外,惊奇地发现在车头东北角,就是我们石落务村那个方向,暗沉沉的村庄一角出现了一团白亮的东西,就像黑色剪纸下衬了一方白纸,我盯着她,一时反应不上来是什么,惊诧地问老公:“看,那是什么?”老公笑了:“你不认识石落务的月亮了么?”

月亮慢慢脱离了树梢的牵绊,一抖一抖就升上了天空,从圆弧变成半圆,又从半圆变成一个满圆,像银盆、像玉盘。离地面好像只有一拃的距离,并不很亮,却非常非常大,是我从未见过的大;又非常非常近,好像我一伸手就能捧起她。月亮徐徐上升,慢慢变小了,但月光却越来越明亮、越来越皎洁。漆黑的天幕变淡了,几点星星也隐去了,远处的村庄、近处的树木,都笼在这水一样柔、纱一样软的光华里。我们把车停下,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我们和脚下的每一株麦苗一样,都沐浴在月光里!那一刻,我想哭,想跪倒在地上,想在麦田里打个滚,沾满这一身月光再回家!

石落务的月亮就是圆!

我没有乡愁,一点也不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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