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气息
王一禾
喜欢下雨,不因梨花带雨展尽绝世韶华,也不因杨柳含烟氤氲山水情画,而是喜欢雨幕中立于林间,衣袖、发梢、指尖拂过的空气,缭绕着木头岁月的气息与泥土厚重的芬芳。这芳香弥漫着,拥抱着我,让我心安、迷恋,像极了老屋与那黄土坡的气息。
三爷一定又在抽烟锅吧。很小的时候,大概刚会跑,一得空儿,三爷就总抱着跑得满身是土的我。夏日领我去五爷地里看葡萄秧子;秋季把我抱到苹果园里,摘些小不点儿给我;冬天嘛,冬天他就把我抱到老房子的炕上,给我讲不知道是真事还是故事的故事。每到那个时候,他盘着腿,弓着背,托着烟锅坐在炕边,用那被烟熏黄甚至发黑的牙咬着烟嘴,嘴一咂再一撇,喷出些白烟来。他总是深吸一口,就开始了他那似乎永远也说不完的故事,不管我能不能听得懂,也不管我能不能记得住,大概他也是在讲给自己听吧。
他给我讲这片黄土地,讲这个小村,讲漫山的苹果,讲我们王家,讲我爷爷,讲他自己。讲到他自己时,他要么用略浑浊的双眼望着窗外的黄土坡,要么就抚摸着他那宝贝烟锅,那烟锅本身已被汗渍浸得看不出本色,长杆上还吊着一个黑得发亮的烟袋。三爷就常从这烟袋中用两指小心地捻出一撮烟末放入烟锅,我便觉得那烟袋中定装着无穷的故事。后来,听爷爷说,这烟锅和烟袋是他们父亲还在世时给我三爷的,少说也得三十年了,三爷时刻托着它,好像不舍什么离去。老房子也奇怪,不管三爷在不在抽烟锅,都习惯似的充溢着烟草和黄土混着干柴的味道,就像是融进血液的刻入骨髓的记忆。这老烟锅和老房子真是个谜。
再大一些时,我便在三爷的院子里跑前跑后,或者爬到屋后土坡上那棵据说有百岁的柿子树上看三爷的院子,数那屋上的瓦。噢,还有三爷那只大黑狗,总是歪着脑袋望着我,我也歪着脑袋望着它,大概过了很久,我先忍不住笑了,结果从树上摔下来,哇哇大哭,三爷闻声赶来,哄着我,回去就拿烟锅敲那狗的脑袋,磕了狗一鼻子灰。可有时,三爷故意惹我生气,我们便开始打架,结果总是我输,我便坐在炕上赌气似的不理他。但三爷居然也不理我,径直去院子逗狗了。最后,还是我跟在他身后叫着三爷,他的“怒火”就一下子一扫而光,转身,蹲下,乐呵呵地用大手擦我脸蛋上的鼻涕眼泪。
我忘不了那双手!粗糙的老茧将我的脸刮得生疼,手指又短又粗,与那宽大厚实的手掌极不协调,手背上暴着青筋,皮肤皱在一起,更重要的是他的掌心有许多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裂痕,像这黄土封成的山坳坳,千沟万壑,支离破碎,还有那又厚又硬的指甲,和手指上浓郁的烟草的味道……
三爷家在土坡下边,老屋在土坡上边,我每天都要在这长长的土坡上跑着,往返多次,跑得满身是土,但我爱那黄土,爱那黄土扑面的气息。
五六岁时,我坐在那古老的柿子树上,望着天边的晚霞,望着起伏的黄土,望着坡下人家的院子,三爷的、四婆的,还有曾经给我治咳嗽的赤脚医生的,望着漫山的苹果树,望着土场里堆的柴火,望着坡下小路尽头走过的老黄牛和它蹄下飞扬的黄土。回头望见老屋炊烟袅袅,心想奶奶一定在熬米粥,等我回家吃饭,便跳下来,小跑回去。奶奶听见我回来了,迈着小步子从灶房匆匆走出来,撩起蓝格子围裙擦着手,又走到院子,从比我高许多的水瓮里舀了些水,“宝子,把脸一洗,等你爷从地里回来,咱吃饭。”说罢,又跑回灶房。我玩了一阵儿,便端个小凳帮着拉风箱,这时,我很快乐。那时还不知什么是幸福,现在想来,这该是最大的幸福了。
老屋不大,也可以说很小,就两间房子。屋顶铺着黑瓦,不时有狗尾巴草在招摇。又用黄土混了麦秸抹了屋子,砌了外墙,围出个小院子。院子里除了爷爷的拖拉机,奶奶的三只母鸡和几十株青菜,都是果树。三棵杏树、一棵桃树、一棵李子树、一棵葡萄树,不过葡萄大都被麻雀啄了去。院子热热闹闹,好不快活,这里就是我的乐园。攀上杏树,啃着杏子,听着灶房的木门吱呀呀地响。夏夜,躺在院子的竹席上数着满天的星,爷爷说那里是银河,是天上的河,牛郎和织女就被它隔开了,然后奶奶就摇着小扇,将这荡漾的星辉,将那蟋蟀的琴声摇进我的梦乡。
喜欢下雨的时候,蹲在屋檐下,看那从檐上倾下的雨帘,伸出小手享受着雨水带来的清凉。此刻,雨水冲掉了一切芬芳,唯独老屋被岁月尘封而酿成的独特的气息格外浓烈,不像花香虚缈,不像墨香古怪,就那么轻轻地淡淡地存在着,借着雨的翅膀飞翔,厚重、香醇,难以忽视,又无法深究。这恐怕就是,岁月静好,默然幽芳。这便是老屋独有的气息,在雨水洗尽铅华的时刻。
再大些时,发现其实老屋气息的一部分就是黄土的气息,就是裹挟着我的,黄土的气息……
在一个苹果花盛开的时候,我走了,望着我奔跑过的土坡,望着我攀过的老柿树,望着老屋,望着坡上奶奶蹒跚的身影,望着爷爷破了一个洞的草帽,望着坡下三爷手中的烟锅,望着漫山的苹果树,望着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渐行渐远。
快二十年了,我再也没有回去过,爷爷奶奶从堂弟出生起就去了宝鸡的二爸家,老屋就荒在那儿了,苹果地也给了别人。老屋的气息,黄土的气息,就这样离我而去。三爷还在坡下托着烟锅等满身是土的我跑下来吗?
哦,老屋,土坡,三爷,你们,想我了吗?
哦,我那无忧无虑的童年,我那幸福的慢生活,我那挚爱的亲人,我那厚重的黄土,我那淳朴的乡情乡韵,你们,还记得我吗?
新闻推荐
对象化、接地气、暖民心 40余家单位开启金台区“三下乡”序幕
医疗单位现场为群众提供义诊、体检、发放药品等服务华商报讯(记者张欣通讯员王萌)3月20日,金台区2018年文化科技卫生“三下...
宝鸡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宝鸡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