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裳1942年冬离沪入蜀日期小考
1942年,青年黄裳(1919-2012)飘泊在上海,过着“醉梦时多,醒时少”的日子。黄裳后来回忆道:“当时是珍珠港事变之后,日寇及伪方势力已侵入租界……政治压迫不断袭来,交大随时有改换招牌之虞……大家都觉得上海住不下去了,我是想到重庆交大去续学,(黄)宗江则希望到重庆去演戏。当时商定一行四人间关入蜀,我与宗江外还有南开同班的周杲良和宋希(亦即宋淇Stephen C.Soong,林以亮之弟)。”(《来燕榭集外文钞》后记)
黄裳一行四人1942年冬离沪赴川,到底是“哪一天”离开上海的,有四种说法,其中三种来自黄裳本人。“哪一天”纯属支节末梢,我却以为值得考索一番,不必大动干戈,材料就在黄裳的文章里,只须花一点儿工夫摸排推算,“哪一天”就能锁定了,这个过程非常令人享受。
黄裳先生
流传最广引用最多的是“一九四二年冬”说(有时省略“冬”)。黄裳多次写道:
“《锦帆集》记录了我从1942年冬离开了上海后的两年中间的流浪生活。”
“三十一年冬,我们一行四众,经过南京、徐州、商丘、洛阳、宝鸡入蜀。”(1946年12月20日上午四时《跋〈卖艺人家〉》)
“1942年的冬天,我带着一个“逃亡者”的心情第一次路过这个城市(南京),只停留了两天。”“三十七年以前一个冬天的薄暮,我和一个朋友从秦淮河畔走到了鸡鸣寺。”(1980年1月12日《重过鸡鸣寺》)
“这次的重登扫叶楼,在我已经是第三次或第四次了,但至今还不能忘记的是1942年冬去四川途经南京时的第一次来访。”(1980年2月7日《扫叶楼》)
“一九四二年过南京,那正是汪精卫开伪府于金陵的时候。”(2000年五卅《南京情调》序)
“一九四二年入蜀,回到了重庆九龙坡的交大。”(2003年9月24日《寻找自我》)
“一九四二年入蜀以后,写作不多。” “一九四二年冬,为了驱遣客中寂寞,忽然写起无题诗来,前后得若干首。”(2004年12月16日《来燕榭集外文钞》后记)
“一九四二年离沪之前,他(柯灵)对我的行止也是完全了解的。”(2007年1月29日《忆旧不难》)
新近创刊的《掌故》,载有励俊长文《江南遗梦似风烟——记黄裳与黄宗英》,此文很有意思,作者乃资深“黄迷”,将黄裳暗恋黄宗英的故事描画得如泣如诉,至少我大受感动。我又禁不住与友人聊起读励文之感受,开玩笑地说,黄宗英健在,既然已经费了这么大的考证功夫,还不如直接找黄宗英求证“确有此事”或“确无此事”呢。作者在黄裳离沪入蜀的时间上亦不假思索地说:“一九四二年的冬天,他和黄宗江一行结伴离沪去大后方。”其实,作者已经非常接近考证出黄裳离沪的具体时间了,也许是太沉湎于黄裳情诗的缘故,竟然让那句关键极了的“想起了昨天的别宴,她们都上了妆”滑了过去。
黄裳先生1940年代留影
说来“一九四二年冬”不算什么大错,可是稍嫌笼统和模糊。1942年1月、2月甚至3月都可归为“冬”,11月、12月也属于“一九四二年冬”,一头一尾差着八九个月呢。换言之,“一九四二年春”“一九四二年秋”和“一九四二年秋”都不会引起岐义,惟独一年里有两个半拉子的冬天,在表述上不如改为具体的月份较为妥当。
另一种说法来自黄裳1953年填写的“简历”:“1942.11 由上海入重庆 证明人黄宗江。” 按常理“简历”的准确性要高于晚年的回忆录之类,盖“组织”可不是好耍的。1953年离1942年不过十来年,黄裳的记忆也不会差到哪去。可惜呀,这个日期与黄裳的另一种说法抵啎——“我和宗江是在“一二·八”周年的日子离沪的。路上走了一个多月,1943年初到达重庆。”(《来燕榭集外文钞》后记)
“我和宗江是在“一二·八”周年的日子离沪的。”这个说法有明确的时间,即“1942年12月8日”。此外还有一个旁证支持,同行的黄宗江(1921-2010)也是这么说的:“黄裳与我,少年同窗于天津南开……“七七”事起,校亡于日侵,我们迫做少年游于“孤岛”沪滨。……太平洋战争周年日,我们又一同入川。”(《贺黄裳书展》)黄裳黄宗江两位当事人的“一二·八周年”说,按常理说应该是铁证如山了吧,可惜呀,事实上“一二·八周年”说是站不住脚的,除非上海到南京的火车要开二十几天。
第四个说法来自邹霆、李润新合撰《黄宗江传》(见载江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5月版《中国现代戏剧电影艺术家传》第一辑):“黄宗江之所以在自己事业的上升时期,脱离上海戏剧圈,远去多雾的古渝州“开码头”“闯江湖”,一切从零开始,主要原因有二,第一,宗江认为自己在上海戏剧界,“名高一尺,魔高一丈,敌人大网,不日张来,失节堪虑”……于是,就和老同学黄裳一道离沪,沿着陇海,宝成铁路线,向天府之国进发。一九四三年一月八日,黄宗江告别了纸醉金迷的“夜上海”。”
这个说法是宋希於兄提供给我的,一开始我认为“一九四三年一月八日”最不足采信,随着摸排推算的深入,这个日子上升到最有可能是黄裳一行离沪的日子,我真感觉后怕。宋希於兄1989年出生,年纪轻轻,考据功夫却十分厉害,多次挽救和修复我的硬伤。我与他开玩笑:“成语辞典特为你加了一个词:后生可畏。”下面的几步推算也有宋兄的提示,我年长他太多,实在不好意思掠美。
青年时代的周汝昌(左)与黄裳(右)
现在来演算一下“哪一天”是如何确定下来的。
黄裳在《白门秋柳》写道:“我们到南京时是一个风沙蔽天的日子。······对面的街上有一家书店,我们踱进去看,里面放着几本从上海来的杂志和北方来的《三六九》(戏剧刊物),另外有一册南京本地出版的《人间味》。在屠刀下面的“文士”们似乎还很悠闲地吟咏着他们的“人间味”,这就使我想起“世间无一可食亦无一可言”的话来,这虽然是仙人的说话,也正可以显示今日的江南的无声的悲哀。在无声中,也还有这种发自墙缝间的悲哀的调子。”我存有全份《人间味》,它的创刊号是1943年元旦出版的,黄裳看到的是创刊号。换言之,1943年元旦前或后的那几天黄裳一行四人才刚刚抵达西行第一站南京,这也是我上面所说“除非上海到南京的火车要开二十几天”的依据。再换言之,《人间味》创刊号须提前二十几天出版,才能够赶得上迎候“一二·八周年”启程的黄裳。据此两点,“一二·八周年”说理应排除。
黄裳们在南京待了三天,《白门秋柳》里写道:“所有比较像样一点的旅馆都没有了房间,南京的所以如此热闹,是那几天正在开着什么会,“冠盖满京华”的缘故。”据宋希於的查考,“那几天”有大约这样几个会在南京召开:“1月9日,汪伪发布《国府宣战布告》,声称“对英美处于战争状态”,南京新闻界、文化界召开座谈会。汪伪宣传部于12日通令停演英美电影。”“1月13日,汪伪改组行政机构。”“1月14日,汪记国民党在南京召开伪六届五中全会。”因此,黄裳们很大可能是1月9日至14日这几天在南京。换言之,“1943年1月8日”离沪的黄裳们才有可能既赶上《人间味》新鲜的创刊号,又因为“冠盖满京华”而住不上“像样一点的旅馆。”
“1943年1月8日”说之所以脱颖而出,还有赖于黄裳在《过徐州》里的这句话:“这时正是阴历的腊月初旬,集市里陈列着各色的布匹,铜器。”查万年历可知“1943年1月6日是腊月初一,1月15日是腊月初十。”因此,黄裳们1月6日至15日(腊月初旬)之中的某几天在徐州。从前往后推算,1月8,9,10日三天在南京,11,12,13日三天在徐州。从后往前推算,1月15,14,13日三天在徐州,12,11,10日三天在南京。这是满打满的算法,再刨去乘火车的时间呢,“1943年1月8日”说,应该站得住脚了。换言之,“一九四二年冬”很遗憾,你被排除了。
黄裳和好友巴金
西行之川资,一行四众顶属黄裳这份来之不易:“实在走投无路了,这时周黎厂正逼稿甚紧,当时年少气盛,不免有点狂,气闷之余,就想从敌人手中取得逃亡的经费,该是多么惊险而好玩的事,于是下了卖稿的决心。”(《来燕榭集外文》后记)
周黎厂即周劭(1916-2003),他在《古今》杂志“周年纪念特大号”(1943年3月)上写有《一年来的编辑杂记》,其中写到黄裳:“他似乎很厌弃上海,常常说要走,但又常常不走,结果是一声不响的一走了之。……在最近,他才从途过徐州的时,给我一张明片,寥寥几个字,又不着地址,使我无从回信,但因此,方才使我知道他已北上了。”黄裳《过徐州》有两句提到明信片:“W买了两套徐州风景的明信片”“W也写好了明信片。……都准备第二天托X先生给寄回上海去。”
既然利用《白门秋柳》《过徐州》两文便能够确定下来“1943年1月8日”是黄裳一行离开上海的日子,那么后面的路程(黄裳“入蜀记”之三《宝鸡——广元》),我就省事了,黄裳写得非常详细而且记有日记,黄宗江也有《君子》一文记叙:“大年下困在宝鸡,没有盘川再往前走,发出电信去,等人救济。连吃饭的钱都挤不出来了,中午就吃一顿窝窝头,倒也挺香的。”
说起来,我父亲1946年2月的出川路线(重庆至上海),正与黄裳入川路线同。父亲是受中华书局委派前往上海接管中华书局,父亲“途中日记”自二月二十一日记起,三月十四日晚抵达上海,共计二十余天,而黄裳入川好像费了更多的时日。父亲三月六日日记:“汽车带我们到谷水,算是任务告终,我们只得另想办法到洛阳。雇了一辆四马大车装运行李,我、周、钱、刘诸君分乘驴子四匹,十一时抵洛阳。陕川至洛阳一百五十五公里,路程足足走了两天半,才告完成,和重庆至广元六百二十五公里也不过走三天路程,真是有天壤之别了。今天住宿洛都旅馆,该馆清洁整齐,堪称洛阳第一家。下午购票至开封,火车站上拥挤异常,我们买到三等票,七日上午八时开车去汴。”请注意这句“重庆至广元六百二十五公里也不过走三天路程”,据此大概就能够推算出,黄裳抵达目的地重庆的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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