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人的面相
□张宗涛
关中人大多性子硬、脾气倔、面冷，世有“关中冷娃”之称。外人或许会把这当成污名，或多或少含了贬义；关中人却每每视其为清誉，虽不无自谑，但常多骄傲。
秦岭作屏障，泾渭润心田，关中自古就有“四塞福地”“天府之国”的美名，成就过煌煌汉唐。“江南才子北方将”，够威风吧？关中人不跟你争，只回一声“陕西的黄土埋皇上”，便嘴角翘到了腮帮上，要你慢慢去品，像把式喝酒那样咂摸滋味。在无关私利的重大问题上，关中人最讲究看透而不说透，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关中人的面相上，皱纹再深，脸再黧黑，大都会隐约着一股谁都不服的傲气。有多不服？笑话为证：财东雇了一个关中长工，整日板平脸只知闷头干活，不谄不谗。财东被巴结惯了，自然不爽，便找碴诘难：“我给你吃给你喝还给你钱使，你不给我一张笑脸？”关中人瓮声瓮气说：“我给你耕给你种还给你收割，为啥要给你笑脸？”财东受呛，故意说：“我送你三亩良田，你给我张笑脸，如何？”关中人眼睛一斜：“你良田百顷却只舍我三亩，你还是财东，我还是穷汉，我给你笑？”财东被气笑了，说：“那你一半我一半，咋样？”关中人嘁了一声：“你一半我一半咱就平起平坐了，我凭啥要给你笑？”
关中人的硬折不弯，那是要挂到脸上的。他们说：“傻子笑多，乳牛尿多。”他们还说：“好汉眼里火出来，怂汉眼里尿出来。”他们穷不失势，一碗燃面便满脸冁活；富不显摆，新衣总要穿到旧衣下边。闭门熬日月，他们极尽节俭，馍蘸辣椒就可对付一餐；白面条里要有盐、有醋、有油泼辣子，便得大满足。可开门迎宾客则会倾其所有，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摆上桌面。你若细嚼慢咽显了拘谨，他会满脸歉仄，唯恐慢待，一句赶着一句招呼着；你要狼呑虎咽一副大快朵颐状，他便快活得如同嘴里含了糖，灿灿烂烂笑。对得势者，他们最忌锦上添花的趋附，多远观，不相扰；而一旦失势，却总会于一众落井下石中温润以待，援之人情，且最不齿墙倒众人推的凉薄。
关中人这种精神上的自足，表现到面相上，便一如黄土般朴实敦厚，活脱脱像兵马俑：高眉棱长眼角，鼻阔近嘴，身长过腿，粗手大脚，沉默寡言。而一旦开口，其铿锵，其顿挫，其直爽旷朗，那是夹带了周秦汉唐古韵、携裹着黄土高原沙砾的，不拐弯抹角，不模棱两可，丁就是丁，卯便是卯。不信你听，田间地头，公园广场，他们会扯开了嗓门大声吼唱：“人是人来鳖是鳖，喇叭是铜锅是铁。老子英雄儿好汉，他爸卖葱儿卖蒜。”“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金疙瘩银疙瘩还嫌不够，一头牛两头驴都是牲口。走一步退一步等于没走，天在上地在下你娃嫑牛。”其飞眉瞪眼、赤面暴筋的实在，直透着一股愣气。而那极具秦地风情的声腔，苍凉、粗犷、激越、浑厚，叩击耳鼓，扑入心门，结结实实惹人寻味。
关中人的面相上，原本是透了惬适的，走路手背后，遇事三分缓。见面不是问:“吃了没？”就是问：“干啥去？”衣食住行，人生基本；本立道生，止于至善。关中人深谙其中命理。在他们眼里，事缓则圆，人缓则安，语缓则贵，急躁不得的。他们自我劝勉和告诫儿孙，惯用的口头禅里总有这么两句：“一口吃不来胖子”“一锹掘不出深井”。物欲单纯，心便柔软，倘能吃饱穿暖，手头再有几个活钱，嘴里的烟锅儿就会被咂吧得又细又长又滋溜，黑红脸膛上的那份受活，如同抺了蜜，自内而外显摆出一种小富即安的知足模样。这是典型的关中面相。他们信奉“好出门不如待在家”，最享受“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的自足光景。人勤地生宝。关中这片土地上，撒一把种子就能旱涝保收，人们又最擅长量入为出，把日子过得原汁原味，自然活得闲散保守。
闲散保守的关中人，面相上却多少带着几分苦涩感。这是历史烟云的熏染，还是区域环境的烙印？关中大地上，激荡过太多惊心动魄的历史云烟。炎黄争霸，兄弟阋墙。先周图治，烽火留耻。秦并六国，暴政以亡。楚汉相争，阿房付炬。五丈原上血风泪雨，玄武门前剑影刀光……更迭的岁月和变幻的风云，终化作七十余座静默于关中大地的帝陵，朝晖夕照中，给关中人心里投射下了怎样的烙印？像裸露的黄土，写满风侵雨蚀？还是如暴涨的泾渭，翻卷着一道道浊浪？关中人基因深处的这种苦涩感，让他们把生和死都纳入了当下。为生，他们风雨无阻，极尽节俭，攒钱盖房子，举债娶媳妇。每完成一件就咂巴咂巴嘴长呼一口热气，浑身浓重的汗酸味里飘散出如释重负的轻松；为死，则要尚在壮年就给自个打副棺材，赫赫然置于睡房共守岁月。生和死被毫无遮蔽地敞开于身家，其向死而生的“活着”体验，会包罗怎样复杂而隐秘的生存况味？关中人的面相上，风吹雨淋日晒的那些印痕中，是包浆着一层岁月沧桑的。
几千年单打独斗、自给自足的生存语境，让关中人形成了各行其是、不相为谋的积习，面相上总有一股子捉摸不透的隐忍。在关中，女人们远比男人敞亮，最会扎堆儿了，只需要一个触发，家长里短便能一股脑儿和盘托出。男人们不行，即便是勾肩搭背、觥筹交错、哥啊弟啊喊得欢实，心坎儿上的那些个隐秘也要捂得比甚都严，烂醉如泥亦不吐露。关中男人遇着了喜事，那是要呼朋唤友闹腾一通的；可一旦碰上了糟心事，则会硬生生咽进肚子，严严实实捂到心里，独独儿自个反刍。
韩城司马迁，李陵公案中众口铄金，唯独他要仗义执言，获罪后为酬壮志，不惜选择腐刑以换性命，忍辱发愤，一部《史记》成绝唱。祖籍彬州的范仲淹，一生克己为公，刚直不阿，数遭贬谪而矢志不渝，其忧乐之心披肝沥胆，垂范千古。眉县张载两被召晋，三历外仕，与周敦颐、邵雍、程颐、程颢合称“北宋五子”，却两袖清风，一生清贫，殁后竟至无以为殓，然其横渠四句流芳万世。蓝田牛兆濂毕生践行“学为好人”之道，身为举人却甘做布衣，潜心治学，为民请命，被尊为关中大儒。蒲城王鼎，出身寒素而位极人臣，一生清正廉洁，克己奉公，鼎力支持林则徐禁烟，在廷谏、哭谏道光割地求和无果后愤而选择尸谏，自缢于圆明园……关中人因为有这些傲骨铮铮的先贤，面相上更多了一份厚重的色彩。
春风几度回，风物长流转，关中人面相上的这些气质，亦在与时俱进，变得开放、多元、时尚，并且也愀愀然有了急迫状。然我总归还记着关中人曾经的这些面相，时不时想起来，便会悄然一晒，由不得一声慨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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