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游印迹 □梁 建
小时候，我总想去麟游，原因出自爷爷的一句话，“麟游再过去就到天边了。”
天边是个什么样子？能伸手摸见吗？是不是就像戏楼上的大幕与地面的接合处那样？抑或就像一个巨大的蒙古包？圆圆的，光光的，或者像雾一样压根儿就是空的，什么也没有？因此，麟游在我心中一直是一个最为神秘的地方，是我小时候概念中的天边。
长大之后我才知道，爷爷其实也没去过麟游，更不知道麟游在什么地方，他想当然地认为麟游过去就是天边了，以此来哄小孩儿。然而，真正勾起我对麟游感兴趣的还是当时发生在我们村子的一次重大“事变”。
时间大概是一九六九年，那年我上小学三年级。
一天，村里来了一队人马，说是麟游县秦腔剧团来招人的，大队广播通知让全村能歌善舞的有志青年都去报名。由于当时天旱粮食连年减产，公粮交过后家里就所剩无几，农村人都指望着孩子能当个兵或去城里干个什么好吃饱肚子。相比农村而言，城里人的生活会好一些，有国家管着。每人每月三十斤粮，半斤油，还有二两肉。所以，那时候城市是人们向往的福地。在这样的情况下，忽然有一个县剧团来招人，那对农村青年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啊。全村二十多名青年男女，经过严格的面试、才艺表演和政审，最终我班一个同学她姐被顺利录取。她很快成了我们村里的“红人”，成了我们公社远近闻名的“明星”，从此吃上了商品粮。这个轰动性的事件对我幼小心灵的撞击非常强烈。
那年春节，我们村的女“明星”从麟游回家探亲，适逢我们村上演大戏。正戏开始之前，导演特地邀请她上台为乡亲们演唱一段折子戏。当年为她担任板胡伴奏的是我的堂哥。堂哥由于家庭成分偏高，从小起就在升学、加入红卫兵，后来在入团、当兵上受到限制。最后决定学拉板胡，当个“乐人”，终其一生。他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每天鸡叫三遍起床，一直练到三更半夜。从开始的“杀鸡”、“扰民”到三年后拉得一手悠扬的秦腔曲牌，成为我们村当之无愧的首席板胡演奏大师。然而在为麟游回来的女“明星”伴奏时，堂哥不知是紧张还是乡里人与生俱来的自卑，农村青年卖力的弓弦和飞弹的手指总是跟不上城里剧团人的演唱节奏。这在戏曲圈是件很丢人的事。戏散后，堂哥竟当着全体乐队人的面把他心爱的板胡在膝盖上一掰两段，并委屈地擦着眼泪消失在冬天寒冷的黑夜里……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也让我永远记住了这个叫“麟游”的地方。
此后过了半个世纪，等我真正踏上麟游这片神秘的土地时，我已年近花甲。翻过岐山，杜水和漆水在凤凰山脚汇合，河谷中间现出一方小镇来——九成宫镇，不到几百米也是麟游县城所在地。镇虽不大，但和西安一样也有东西南北四条大街。
一弯清流日夜不息地欢唱着从城边流过。
河中拦坝成湖，数条拱桥和吊桥将河的两岸相连。小城群山环抱，抬头满目葱茏，九成宫镇犹如镶嵌在绿水青山之间的一颗明珠，让人不禁心旷神怡，顿生欢喜。
麟游古称凤栖，早在秦汉时即设县制。相传隋代义宁元年，仁寿宫宝殿里闪出一白色麒麟，在宫内四处祥游，遂更名为麟游，后沿用至今。隋唐两朝四帝先后二十次驾幸麟游消夏避暑，使这里成为名噪一时的皇家避暑胜地。当年唐太宗李世民杖导醴泉，一代贤臣魏征上书，唐高宗李治率文武百官御笔书丹，杨广弑父，薛仁贵救驾等重大历史事件都曾发生在这里。更有杜甫、王维、李商隐、苏轼等历代名家留下的不朽名篇。其中国宝级文物《九成宫醴泉铭碑》最负盛名。该碑由唐初名相魏征撰文，著名书法家欧阳询献墨。在为帝王歌功颂德之时，也不忘谏言献策，奉劝君主时刻莫忘“居高思危，持满戒溢”。
拂去千年忧患，我来麟游，以为了却我少年心中的谜团。怀着顶礼膜拜的心情，我走遍麟游的每一个角落，寻找我那心中的圣殿麟游秦腔剧团。我想探究半个世纪以前，到底是什么魔力致使我那一代青年才俊堂哥竟然无地自容地把他心爱的板胡一掰两断。然而，曾经万人敬仰的麟游秦腔剧团仅留那座演艺大厦像位饱经沧桑的老人俯视全城。昔日富丽堂皇的门厅已改造成了小超市和时装店，楼顶硕大的“秦腔剧院”的位置也已被一帧巨幅商业LED屏所取代；剧院周边是热闹的夜市，大槐树下的秦腔自乐班正唱得酣畅淋漓，广场舞的高音喇叭震耳发聋……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麟游老县城位于新城东北方向的童山之巅，名曰“兴国寺”。老城地势险峻，四周悬崖陡峭，中间一处约五百步见方的古村落。城隍庙位于老城的中央，院中一株千年银杏，枝叶繁茂。老县城除了每年农历正月十五迎送火星神庙会以外，其余时间都非常安静。但从纵横交错的街道中间，依然可见旧时的繁华。蓦然间，我眼前浮现出商贾云集和车水马龙的集会景象，耳畔回响起嘈杂的叫卖声和纷纷扰扰的揽客声……
徘徊在麟游古城的大街小巷，我感慨万千。天幕依然看不到边，触之不得，摸之不见。正像心中的圣殿，但愿它回回在我的梦中出现。
徘徊在麟游古城的大街小巷，从每一处残垣断壁，从每一块残砖碎瓦，从千年银杏树干上，从城隍庙雕梁画栋和飞檐怪兽之间，我搜寻着昔日老麟游的辉煌；在千佛寺慈祥的观音菩萨面前，在云雾缭绕的青莲山巅，我用心感知这凤鸣岐山之外漆水河畔九成宫阙的清风明月和灯火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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