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先生与善人桥
□ 王小丫
善,从来都是一座桥,它把我们渡到一个更加高尚和美好的地方。
——题记
作者和贾平凹
一 给西安人民点颜色看看
2021年6月2日的中午,云多,风少,满街叫卖红樱桃。在西京城一家小酒馆里,我经人撮合,结识了陕西西府美食豆花泡馍,媒人是贾平凹老师。
凡事皆有因缘,说起来,这顿饭因我家乡一座400岁的明代大石桥而起。在我的家乡河北献县,有一座被称为“世界上最长的敞肩不对称石拱桥”的沧桑古桥,它以传奇的身世和独一无二的俊美雄姿而载入《中国桥梁史》,被中国现代桥梁之父茅以升先生誉为“世界桥梁史上一颗璀璨的明珠,中华民间文化艺术的瑰宝”,它是全国重点保护文物。它官名叫“单(shan)桥”,但人们更喜欢叫它“善人桥”,因为这座大石桥的诞生,纯是人间大爱之杰作、万善云集之所成。为了修成这座大石桥,当年我急公好义的乡亲们齐发一声喊,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并走踏遍大半个中国去募化善款,历经长达17年艰苦卓绝之努力,此桥乃成。可以说,是大半个中国的善人们,用他们最朴素的良善之心撑起了这座举世无双的大石桥,是众善成桥!
善人桥,它历尽沧桑的青石栏板和望柱上刻满了所有捐资建桥者的名字,他们从钦差、巡抚、锦衣卫、都督、进士、举人......到平民百姓,僧人、道士、妇女、孩童,甚至还有宫里的太监,每一个名字都温暖。
我们献县为更好地保护古老的善人桥,弘扬善人桥所代表的中华民族不屈不挠、勇于奉献的传统美德,开发出了公益性的善桥景区,供海内外游客免费观赏学习,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设想:既然400年前,贾平凹老师的陕西老乡们曾为善人桥的修建慷慨捐款;那么,400年后,作为陕西文化名片的贾老师能否为善人桥捐幅墨宝,以成就一段佳话?于是,这个美丽而又艰巨的任务交给了我。
说实话,我很为难。虽然我和贾老师相识多年,且这几年因各种机缘巧合,我和先生每年都刚好能见上一面,但我深知,先生的字画早已声价日隆,长安纸贵,且完全供不应求。虽然也有人酸着嘴巴说贾老师的字太丑,简直一文不值,可说这话的人转身就去仿造先生的字画骗钱去了,使得贾老师既愤怒又无奈,不得不常年配合工商部门去和“假平凹”作斗争,不得不使出各种招数防伪。比如:和作品合影、使用特制宣纸、频繁更换印章、频繁更换印泥颜色、在作品右上角按上指纹、在盛装作品的大信封上手写“贾平凹书”并按上指纹,信封上和作品上的两个指纹要完全相符才是真品......好不热闹。
说先生的字丑,真有意思!秦桧老太师的字倒是公认的好看呢,他就是追着给你写,你可敢要?就算是要了,你可好意思把它张挂出来?就不怕把家里苍蝇蚊子全熏死?一幅书法作品,若能被人称为“墨宝”,那写字的人首先得是个宝!是他的人品、学养,他的智慧、担当,甚至他的有趣可爱,是他独有的人格魅力的光辉,给他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注入了只属于他的精神内涵,这才是我们想要的!何况,先生的字沉实劲道,追求一种浑然天成的大气象,有一种内在的雄伟,与我们的善人桥很配。
我决定去西安赌一把,不赌别的,我赌他善良,赌他胸中有大义。因为我记得先生常写的一幅字是“行善最乐,读书便好”。今年69岁的贾老师,在我看来,几十年来所作所为无非行善。第一,他是天才又异常勤奋,迄今为止为我们奉献出了两千多万字的优秀作品,他不用电脑,纯用手写,他自己打趣地说:“手擀面总要比机器做出来的好吃嘛!”先生用他源源不断而又营养丰富的“手擀面”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文学青年。我也是吃着先生的“手擀面”长大的,此先生之善也;第二,先生多年来,以己之力,花费大量财力、精力、眼力,收藏了大量散落在民间的丰富文物,为国家民族保护了文化记忆,完成了一个文化人的责任与担当,他的工作室也被人们誉为“陕西省第二历史博物馆”,此先生之善也;第三,先生常用自己的书画作品参与各种公益义卖活动,所得款项悉数捐给受助对象,扶危济困,温暖人心,亦先生之善也;第四,先生有感于国民阅读习惯的日渐淡薄与丢失,为此忧心如焚,在2015年4月12日慨然挺身而出,倡导发起了“禧福祥·贾平凹邀您共读书”全民阅读公益活动。此活动由西安推向全国,迄今已在全国各地举办了一百多场,在无数国人的心中播下爱读书的种子,无数的民众受益。先生的心愿就是希望书香弥漫全中国,人人养成终身阅读的好习惯,每个人都能读书成才,为国效力,亦先生之善也;第五,先生生命不息创作不止,用他蓬勃旺盛的创造力,为我们一笔一画写下了两千多万字的手稿,而且还在源源不断增加中,这不仅是当代文学界的奇观和壮举,更是留给中华民族文化史的一份宝贵财产,亦先生之善也;第六,先生一个人养活了一茬又一茬的盗版书贩子和假书假画制造者,使他们剿之不尽、除之不绝,不仅饱暖而且小康,亦为先生之善也。
积善成福,先生把自己“凹”成了幸福的大海,人也越发的温柔可亲。不过江湖上却时常流传出许多关于先生如何桀骜不驯、傲视权贵的小故事。比如说,某次媒体组织的书画义卖会上,贾老师现场写了几幅作品,很快都被企业家高价买走,所得润笔费全部捐出。这时某位领导走过来,拍着先生的肩膀说:“老贾,你的字不错嘛,我办公室墙上一穷二白,你给老弟动动笔,写几个字补救一下。”先生瞅了这位领导一眼,冒出一句字正腔圆的陕西话:额滴字从不送人,不论是官员还是百姓,一概不送白食,你想要的话,拿钱来换。这位领导一下子被噎住,瞬间脸红到脖子,愤然离去。
我既非高官又非富商,只是一个为了梦想而不顾一切的文学小兵。我确实没钱,手底下正在做的长篇报告文学《回民支队》,是一项浩大的纪实文学工程,涉及冀中回民支队和渤海回民支队两支党的铁军,需要四方奔走,抢救性打捞历史,抢救性去寻访健在的回民支队老兵和知情者们,力图最大限度还原历史真相,挖出鲜为人知的故事细节和历史纹理,此项工程费时、费力、费钱,所需经费还要靠自己四处化缘来解决,我自己也已经累倒了多次。我没钱,只有一肚子关于善人桥的传奇故事,可以跟先生讲上三天三夜。
我给自己鼓足勇气,我相信,善良的贾老师和我们的善人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我估计我成功的概率高达百分之五十。
5月28日深夜,我终于从新疆乌鲁木齐飞到了西安。夜深沉,深不见底,而我已疲乏至精神恍惚,感觉自己轻成了一片羽毛,漂在水上......从咸阳机场出来坐上出租车,又继续漂了很久,才漂到先生住的那条街上,赶忙找一家旅馆登记了,衣服没脱,灯没关,就扑到床上睡去。
一连四天,我浑身无力,只够支撑我每天爬起来出去吃一顿饭,连吃两顿饭的力气都没有,且胃口奇差,吃什么都味同嚼蜡。我出去吃饭的时候,特意丈量了一下,发现从我的住处到先生家小区门口一共是551步,心中暗喜。
其实,先生是知道我要来西安的。早在5月11日,我从献县出发动身去新疆时就先跟先生打了招呼,告知我将从新疆直飞西安,去西安看望他和我们97岁的回民支队女文艺兵马岚奶奶。这一路从献县出发到石家庄机场,再到新疆乌鲁木齐,从乌鲁木齐到石河子,从石河子到博尔塔拉,再从博尔塔拉回到乌鲁木齐,从乌鲁木齐再到西安,屈指行程一万五千里!本来,我应该在乌鲁木齐多住几天的,有两位九十多岁的回支抗战老兵正在住院期间,半月后出院,我本该耐心等他们,可是我的身体实在支撑不住了,我在乌鲁木齐病倒了,身体稍好些,我就赶紧订机票来西安了,先生事务繁忙经常要外出,我生怕与他失之交臂。
第四天,刚好是六一儿童节,下午感觉身体好了些,虽然依旧头晕目眩,依旧腿软。我立即给先生发了短信:“凹公您好,首先祝我们节日快乐,童心永葆! 我已于四天前的深夜,经过一万五千里的长征抵达您的西安,在距您家551步远的一张床上‘潜伏’了4天之久,一直在恢复体力中。今天略觉有些精神,看这几天您何时有空?想去看看您。”少顷,先生回:明天上午11点。
第二天上午,我十点半就来到了先生工作室的门外。出门前我照了照镜子,见自己瘦了一圈儿,下巴都尖了。头发也因为好久没染没剪,已蹿出了半寸多长,白花花地晃眼,一张脸也憔悴苍白。心想,先生上午11点后的书房里永远高朋满座,我就这么白头白脸的去,也太没礼貌了。于是我赶忙用口红将自己的两瓣嘴唇认真涂擦得鲜艳夺目——总要给人家点儿颜色看看嘛!
二 门里门外
我的巨大的拉杆箱里装着全国各地的文友们托我求贾老师签名的66本书,它们使我的行李箱变得无比沉重。我费劲地拖着笨重的行李箱,脚底下好像踩着大朵棉花,眼前冒着小朵金花儿,一溜歪斜地晃到了贾老师家的小区门口。门卫大哥见我形迹可疑,忙上来盘问,我解释,说跟贾老师约好,来看老师的。大哥的目光像探照灯,在我脸上扫来扫去,说:“你说你这么个小人人儿,竟然拉着这么大的箱子,真是忒贪心了!”说着就替我拖着箱子,引我走了一条我之前从没走过的近路,从地下车库坐电梯一直到顶楼,就到了先生那闻名全国的“上书房”的门口。
我安静地坐在上书房门外的台阶上,等待着11点钟的到来。我听见时间的河流从我身旁哗哗流过的声音,它们翻着浪花儿,唱着歌儿,弃我而去,永不回头。现在,我和先生之间只隔着一扇深红色的厚木门,门里门外都无比安静,只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这应该是先生最享受的幸福时光了吧,他最好静,所以书房一定要安置在顶楼,他永远都觉得时间不够用,所以最怕别人来敲门。我想他此刻是在聚精会神地读书呢,还是在聚精会神地写书呢?而我在门外等他,他也在门内等我,我一生中的这半个小时与先生一生中的这半个小时虽被一扇门隔开,却各自浩浩荡荡,各自奔腾不息,奔流到记忆深处,永存,直至肉身消灭。又想,有一个人可以值得这样去等,或被人这样苦苦等待着,这是生命中一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情!可惜,我和我相依为命多年的老母亲却再也不能这样相互等待了。自从两年前我进入《回民支队》这个重大选题以来,我就一直在80岁的老母亲和90多岁的回民老兵之间来回奔波,白发苍苍的老妈妈每次都心心念念地等着我回家,盼着我回家。可我有更紧迫的事情要做,每一次,我都只能狠心撇下她,跺脚走人。
我一直以为,我和母亲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相互陪伴,我一直以为,母亲一定会等到我的《回民支队》问世的那一天,我从来就没有怀疑过这一点,我一直跟母亲说:“您再忍忍,再忍忍!我要去见的人都比您年纪大,他们都在等我,等着跟我口述历史,等着我去给他们记录下一代人的热血青春,这是我们的国家记忆,是我们民族的传家宝。”我那当了一辈子人民教师的母亲当然知道自己女儿所做事情的意义,所以,不管每次自己心里是多么的不舍,不管自己在家要忍受多少的孤独和无助,每次都还是慈祥地目送着我离开,叮嘱我一个人在外要小心,没事就早点回来......母亲从没说过她想我,可我知道,我走后家里只剩下她一个80岁的老人,她会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我,是对我的想念和盼望支撑着她独自度过孤独而又寂寞的大把时光.....母亲究竟有多少次倚门而立,眼巴巴地等着我回来,我已经再无人可问了,我怎对得起我的母亲?!作为很小就失去父亲的孩子,成家后爱人又常年不在身边,半个世纪以来,是母亲常年陪伴着我,和我相依为命,她不仅给了我生命,还帮我打败了孤单,可我,两年以来,却把孤单冷清的生活无情地抛给了她,我怎对得起我的母亲?!
母亲终于不再等我了,她在2020年9月11日的晚上猝然长逝,剩下我一个人撕心裂肺,万箭穿心......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从此,我要珍惜生命中的每一位恩人,不再轻易错过。
我坐在台阶上独自悲戚着,鼻酸眼胀,眼看泪水就要汹涌而至,赶忙打住,拼命地咽了回去,因为我发现11点钟到了,而我还有使命在肩。正要起身,电梯门开了,一个身着白衬衫商人模样的中年男子,领了花花绿绿五六个男女进来,见我一人守在门前,孤独憔悴,便厉声问道:你也是来见贾老师的?预约了吗?!我很硬气地站起来,把贾老师的短信给他看,心中不快,想:贾老师又不是你家私有财产,干吗这么气势汹汹的!
我尾随着大家鱼贯而入,进到客厅,见先生已经等在那里了。先生见一下子涌进来这么多人,颇有些诧异,见人群中的我一脸憔悴,又听我说,因为到得早了,又不忍心打扰他,已在门外默默坐了半个小时,便一脸的不忍,埋怨道:“你既然大老远来了,就应该早点敲门进来嘛,现在倒好,乱哄哄的,也说不成个话!”又对“白衬衫”说:“你带人来也要提前打声招呼嘛!”我听明白了,原来那个大声质问我有没有预约的人,自己才是个真正没有预约的,于是立刻向先生告状,告诉他,我刚才受到了这位白衬衫先生的严厉审问,幸亏自己胆子大,不然早给吓死了。贾老师笑了,向大家介绍:“这是河北的小丫,人很歪,文章很野,耐得住泼烦,现在正为她的报告文学拼命,刚从新疆过来。”“白衬衫”一听不是外人,立刻与我化敌为友,斟了热茶给我,我也看出,他跟先生极熟,也是不见外的,遂在心里原谅了他——人家毕竟也是为了保护贾老师嘛。贾老师支使着“白衬衫”给大家沏茶倒水,我一碗香滑的热普洱下肚,立刻觉得周身都活泛了,就主动起身帮着白衬衫先生招待各路神仙。从11点到12点,算上我,共来了6拨人。有来求字的,有来签书的,有求字兼签书的,有来汇报公事的,仅白衬衫先生一人就先后领进来两拨人,好不热闹。
这些年在陕西,但凡有点实力又能跟贾老师搭上关系的企业,都喜欢拿先生的字画和经先生亲笔签名的书去送礼。收礼的人也都满心高兴,甚觉有面子。因此,先生的字画和签过名的书已经成为一种新的陕西特产,畅销且长销,贾老师也就多了一份不得不承受的劳累和负担。
来求签名的都是清一色的《暂坐》,大摞大摞地抱来,放在先生跟前。但见此时的先生,不慌不忙,不急不躁,从他早就准备好的一大捆记号笔中抽出一支,开始手挥五弦,目送飞鸿,接一问二照顾三,一本一本地签将起来,大有镇守雄关的大将突遇强敌来袭,立刻拍马迎战,直要杀他个七进七出,凯歌高奏,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气势。书是蓝花花的皮子,黄澄澄的衬页,粗黑的笔迹落在衬页上,甚是好看。
此情此景让我瞬间一阵恍惚:想人生百年,不过是来人间“暂坐”一场,匆匆一生,一晃而过,所遇所求,各有因果。而此刻,我却能因着不可预知的神秘缘分,与屋中众人共同暂坐在先生的上书房里,与先生一同暂坐,亲眼见他一本本签着自己的《暂坐》,也是芸芸众生的“暂坐”,先生的暂坐里有我们,我们的暂坐里有先生,我们就这样与先生对坐着,暂坐在人间。这场上书房里的暂坐是多么的弥足珍贵,这场暂坐中的暂坐,这场暂坐中的每个人,必将会在我今后无数次的回望中逐渐演变成为我的绵厚乡土,山河故人......
在两拨儿客人的间隙,大约有两分钟的时间里,屋内只剩了我和先生,终于可以说句话了。我说:“上次见您,我还是个有妈的孩子,这回来,我已经是个没妈的人了。”贾老师慈祥地看着我,说:“你要坚强嘛,人生的路还长,你这么脆弱哪行?”我知道我应该向先生微笑,我知道我应该向他道谢才对,可我的热泪早已不由分说,刚在门外被强咽下去的泪水这次终于夺眶而出,当着先生的面,我竟哭得泣不成声,无法自持......新的一拨儿客人又涌进了门,怕让人家看见,我赶忙趁着去厨房烧水的机会,躲进贾老师的厨房里索性哭了个够,待情绪平静了才端着茶水出来。这时先生正引着一群人往阁楼上走,我知道这是去写字,立刻跟了上去,上阁楼要走几十级台阶,每级台阶的两边都各有一只小石狮子把守着,戒备森严,几十对小石狮子瞪圆眼睛看着我这个生人,我每走一步似乎都听到了它们威严的恐吓声。但我不怕,我旺盛的好奇心天下无敌。
来求字的一张口就要五幅四尺整张。我以为会写很久,可贾老师迅速就结束了战斗——现场只写了一幅,剩下的就从平时写好的作品中迅速挑了四幅,因为都中午12点了,喂肚子比什么都重要。大家迅速从阁楼上下来,见书房里竟还有一拨儿人没走,而且还有若干事情要跟贾老师纠缠,贾老师就很无奈地指着我巨大的行李箱说:“你看人家新疆来的记者,带了满箱子的采访器材,下午要详细采访我,这会儿要请人家出去吃个饭,你们下次再来吧。”这拨儿人看了看我,半信半疑地走了。我觉得既然已经成为新疆来的大记者,当然要大方些,再说,这顿饭本来也该我请的,就说:“咱们走,我很荣幸能请大家一起吃个饭,不过,据我的经验,这条街上基本没什么好吃的。”贾老师听了相当不满,说:“我还头一回听人说我们陕西没有好吃的!走,我带你们吃去!”我心中得意,暗想,看来贾老师这是恼了,他可能还从来没见过像我这样没礼貌的人,他一定会用一顿陕西的特色大餐彻底打败我,让我这个河北人永远记住教训。
我为即将要吃到一顿盛宴而欢欣鼓舞,我的胃口大开,我的胃液开始大量分泌,今天,我终于产生了想吃东西的欲望。我们幸福地尾随着贾老师下楼,流水一样拐来拐去,最后拐进了一家临街小店,红彤彤的牌匾上“凤翔豆花泡馍”几个大字赫然在目。店主人与先生定是极熟的,相互眉眼之间满是信任与温情。我们八个人团团坐定,顷刻间每人面前便出现了脑袋大的一只海碗,碗里热腾腾地冒着鲜气,向碗里仔细看,但见雪白的嫩豆腐和切成薄片的锅盔在浓白的豆浆里相亲相爱,你侬我侬,撒在上面的一把绿葱叶,就像掺进唐诗里的一句宋词一样醒目,而鲜红的油泼辣子就像满天霞光照进了雪白的浪花儿里,将这一切全都罩了进去。满屋里豆香弥漫。
又要了两盘蜂蜜凉粽,一盘酿皮子,于是花团锦簇的一桌,咸甜、麻辣、鲜香、酸爽味道全有了。先生并不多言,说一声“吃吧”,纳头便吃,吃得十分香甜。见他吃得这么好看,大家都很欣慰。熟悉贾老师的人都知道,先生不吃的东西甚多:因为自己名字里有个“凹”字,蛙类绝对不吃,觉得是把自己给吃了;因为生肖上属龙,凡是长得长的东西不吃,什么鳝鱼、蛇、泥鳅、黑鱼、带鱼统统不吃;长得丑陋凶恶的东西不吃,觉得无从下嘴;又因为信佛,肉类也基本不吃。所以,先生素日也就吃些杂粮五谷和各色果蔬,豆类就成了他获取营养的重要途径。好在贾老师兜里不缺金豆子,人间的菜豆子管够。大家的脑袋纷纷在自己面前那只脑袋大的海碗上低下头来,我们努力把碗里的、盘里的全部扫光。先生曾说“不浪费时间,不糟蹋粮食”,我们做到了!
先生一结账,整整一百元。八个人个个鼓腹而出,我对先生说:“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吃豆花泡馍和蜂蜜凉粽,以后,在我的记忆里,您就永远和它们粘在一起分不开了。”众人笑着告别,我和贾老师还有白衬衫先生重新回到上书房。先生一年365天,雷打不动要睡个午觉的,我需要速战速决。
三 那一场落在6月的春雨
看得出,先生现在很疲惫。可是没办法,我只能硬着心肠打开我那只巨大的行李箱,满满一大箱子书顿时暴露无遗,我在心里谴责着自己的不厚道。先生见了便埋怨我:“要签这么多书,怎么不早说?上午一口气签完多好!”嘴上虽这么说,但心里知道我来趟西安不易,早就坐下来摆好了签书的架势。于是,我们开始劳动。当时我们师徒二人的劳动场景是这样的:我一摞摞地把书给先生搬过去,先生一本本地消灭,我们俩的样子活像在搬砖砌墙。
签着签着先生就扶住了头,说有些头晕。我既心疼又自责,差点说:“咱不签了!”可先生自己揉了揉太阳穴又开始继续签,直到签完了66本。这时,我赶紧拿出了第67本书——《献县单桥》给先生看,我抓紧时间向先生讲述着我家乡的善人桥有多么的了不起,四川人民用90年的时间凿出了世界自然文化双遗产乐山大佛,河南人民用10年时间凿出了人工天河红旗渠,我们献县人民用17年的时间建成了世界上最长的敞肩不对称石拱桥,其中有个名叫裴秀的女道长和她的义子王金更是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去化缘......先生打断我,说:“说你的目的!”我说:“想请您给善人桥题个名。”先生二话不说便朝阁楼上走,我赶忙幸福地跟上去,看沿途几十对小石狮子都像在对我微笑。
只见先生站于案前,裁纸、握笔、蘸墨,略一凝神,便起笔先写出了“善人”两字。自己提笔端详着,很是得意,自言自语道:“这几个字写得好!”我和围观的白衬衫先生看了也都非常欢喜——善人,他们带给别人的永远都是快乐!先生写好“善人桥”三个字,落了二字款,钤盖上印章,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令人赏心悦目。我在心里赞道:果然是我师也!
墨宝写就,白衬衫先生就催我赶紧收起来,我们该撤了。先生在刚写好的字上覆上一张空白宣纸,又找出一个牛皮纸的大信封,叫我装好。我于是动手去卷,我对这种活儿很陌生,又怕把字弄花了,又怕把纸弄坏了,总也卷不好。白衬衫先生就说:“你再磨蹭天就黑了。”经他这么一说,我竟然变得更磨蹭了,卷好的字纸怎么也装不到大信封里去,自己急出了一身薄汗。先生在一旁看着,轻轻叹了口气,从我手中拿过去,重新打开舒展了,又麻利地重新叠好,轻松准确地替我装进了牛皮大信封。那一刻,我发现他脸上有一种表情和眼神,特别迷人,让我觉得恍如隔世又似曾相识。我在记忆的宝库中拼命搜索着,忽然想起这种迷人的表情和眼神,小时候我在父亲的脸上见到过,每当父亲耐心地教我一项新本领时,他就会抚摸着我的头发,他脸上就会出现这种眼神和表情......我多想回到这种眼神里去,最好永远都不要出来。
有长者如此,我且尽情享受这份难得的温情吧。心里幸福着,嘴上却打趣先生:“幸亏让您写的是‘善人桥’,而不是‘恶人桥’,不然您也不会这么快就从善如流了啊。”先生问我:“你的采访工作还要持续多久?”我答:“至少还要一两年。”先生便一脸的怜惜,说:“倒是件大善事,只是过于辛苦些”(好像他创作不辛苦似的)。我忙宽慰他:“我还年轻,正是打江山的时候,况且,我注定不会成为像您那样高产的作家,我哪怕一生只写这一部书,我也愿不顾一切地把它写好。”先生便不再说什么,叮嘱白衬衫先生,说小丫的行李箱太沉,她拎不动,你帮她拎下楼,然后开车送她回酒店。白衬衫先生立刻打电话叫来他的司机替我搬箱子。贾老师说:“看,这就是老板。”于是,和先生道别,说好明年春天来给先生过七十大寿。
我坐着白衬衫先生的大奔到了小区门口,天正下起蒙蒙细雨来,心中大喜,说什么也要下车,要自己淋着雨回去。白衬衫先生怀疑地看着我,我知道不仅他怀疑我,就连他那件白衬衣的每一缕布丝儿都在怀疑我,可有什么办法呢?我又没说谎。
我喜欢淋着这样的雨。当一个人心中充满温暖时,下到她生命中的任何一场雨,在她看来都是爱的甘霖,都是春雨。我把自己泡在这场温润的细雨里,再次一溜歪斜地晃回了旅馆。这次,感觉脚下踩的不再是棉花而是琴弦;这次,感觉眼前闪烁的不仅有金花儿,还有整个一座百花园——心中欢喜,看什么都是花朵。
坐在床上,给先生发了短信:先生,今天让我累到您了,真是抱歉!感谢您对我的成全,我们献县66万父老乡亲都感谢您!还有,我以后再也不会让您签那么多书了。发完,也不等先生回信,就把手机一扔,再次不脱衣服,不关灯地轰然睡去.......梦中,我变成了那位一袭青衣的裴秀道长,手执拂尘一柄,脚穿十方布鞋一双,和义子王金奔走在四方化缘的路上。我们风一程,雨一程,我们穿州过县;我们山一程,水一程,我们戴月披星,这一天,我们又来到了四百年前的陕西,再次叩响了贾老师家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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