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腊日不喝粥 宋代御赐“年终奖”
腊八节作为寒冬腊月的首个节令,自古以来积淀了丰富的文化内涵。这天,人们既怀“腊尽春回”的殷切期盼,也难消“冻死寒鸦”的极寒之忧。
现代人对这天习俗印象最深的还是吃,喝一碗腊八粥便算完成了生活仪式。可俗话说,“过了腊八就是年”,这个拉开年节序幕的日子在古代却备受重视。回望千年前,我们万不会想到,这天竟是臣子收到君王年终礼物的重大日子,这些礼物中还有口脂香袋、红雪澡豆等“美妆”“药妆”用品,我们更不会想到,这曾是唐代群臣都享受的国家福利制度……
君王派发“护肤礼包”
至德二年(757年)腊日,安史之乱后回到长安的杜甫收到了唐肃宗的礼物。其《腊日》诗云:“腊日常年暖尚遥,今年腊日冻全消。侵陵雪色还萱草,漏洩春光有柳条。纵酒欲谋良夜醉,还家初散紫宸朝。口脂面药随恩泽,翠管银罂下九霄。”此诗情绪热情积极,令人倍感温暖。杜甫为何如此高兴呢?
首先自然是气候温暖。纬度较高的西北长安难分春阳,腊日又因接近年末,天寒地坼在唐代已是常事。但这个腊日,却给杜甫带来了“冻全消”的惊喜。地上积雪消融,草色渐青,柳树抽条,所有春的消息都是诗人的细心发现。腊未尽而春已回,对刚经历了三年国家动乱、流离失所又初回长安的诗人来说,确实是一件令人充满希望、振奋人心的快事。但杜甫之所以感到异常温暖,更重要的是正沐君恩。是夜,肃宗赐宴,与臣僚欢饮达旦,杜甫也纵酒谋醉,直到次日紫宸殿散朝后才回家。回家后,他才细细端详肃宗赐予的礼物——口脂面药、翠管银罂。
翠管为绿色的管状器具,银罂是银盒子,都是拿来盛放口脂面药的。口脂用以涂抹唇部,《释名》说“唇脂以丹作之,象唇赤也”。面药则用以洁面护肤,均有滋润皮肤、预防皴裂之效,相当于今天的唇膏口红、洗面奶面霜等日用品。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呢?杜甫逃难期间曾冒险至凤翔见肃宗,官拜右拾遗。据《长安志》,紫宸殿在宣政殿北,为内衙正殿。能进紫宸殿受赏,于杜甫而言其实意味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理想的重燃。接受肃宗的年终礼物,已有君臣相得之意。
唐中期以后,朝廷派发年终礼物之风更盛了。不仅国都近臣得以亲沐君恩,地方的封疆大吏、将士兵卒均得沾溉。贞元十六年(800年)腊日,朝廷派使者来到淮南节度使杜佑幕中,发放新年日历一轴,腊日面脂、口脂、红雪、紫雪、金花银盒、金棱盒各两份,所宣圣旨不仅关心杜佑,还慰问将佐、官吏、僧道、耆寿、百姓众人。贞元十九年(803年)腊日,朝中使者到达李中丞(李汶)家,也赐予了紫雪、红雪、面脂、口脂各一盒,澡豆一袋。二人谢表,均出于杜佑掌书记刘禹锡之手。刘禹锡自己的谢表也称“赐臣及将士腊日口脂、香药、红雪等”,“殊私不遗于一物,曲泽下及于三军”,可见泽被范围之广、物品之丰富,其中,面脂、口脂、红雪、紫雪几乎成了定例。
口脂等物品都好理解,那红雪、澡豆是什么呢?某腊日,中使内府丞来到李舟的军营中,他和军将们都收到了腊日面脂、香袋、红雪、澡豆。李舟谢表称“膏液广沾,降中天之渥泽。生香远及,蕴西域之芳馨。苦口以愈沉疴,澡身以涤尘垢”,可知面脂是流动膏体,外抹于皮肤,与杜甫诗中的面药类似,香袋掺入了西域香料,红雪为一种驱病的苦药,澡豆为沐浴用品。
御赐药品以治金石之害
无论是口脂面药,还是香袋澡豆,在中国现代社会其实都是更女性化的用品。那为何唐代却成为了君王赐给男性官员的年终大礼?又是什么疾病,让红雪、紫雪几乎成为每一位官员寒冬的必备品?
男性普遍涂抹口脂面药,不仅是因为爱美,其背后有更现实的原因。腊日前后,为长安常年极寒之时。之所以极寒,除地近西北之外,还与历法的古今之别有关。以十二月八日为腊日,是荆楚之地的习俗。而在秦汉至唐时,腊日并非腊月初八,而是更近年节的前几日。汉人许慎说“腊,冬至后三戌”,按中国古代以十二地支纪日法来推算,从“子”日算去,到第三个戌日才是腊日,中间有34天。冬至后第35天,其实已相当接近年节了。而唐代,清人仇兆鳌注杜诗时引说“唐以大寒后辰日为腊”,即大寒后第五日为腊,大寒与冬至之间相隔近30天,也与汉时历法相似,都接近年节。因此,唐代腊日时为大寒之后,年节之前,天寒地坼,君王以珍贵的御寒护肤品慰劳远近臣僚、行军边将,也在情理之中。
与口脂面药不同,红雪(又称绛雪)、紫雪主要用以治疗热病。元和年间,令狐楚在酷热暑天被派往皇家陵墓督工,他以身体不适为由而有所懈怠,唐穆宗送来了金石凌、红雪各一盒。元稹为令狐楚写的状表称其为“洗心之物”“苦口之滋”,可见红雪和金石凌一样还是御防暑热的汤药。
腊冬之时,朝廷向臣僚广泛发放红雪、紫雪,显然并非防暑。那是为什么呢?在唐代,这两味药主要是用以辅助服食金石。因为服食金石产生的副作用中,最明显的是热毒。唐人王焘《外台秘要》所载“服石后防慎贮备杂药”中,就有红雪、紫雪这两味。孙思邈《千金翼方》载“紫雪,解诸石草热”,为“瘴疫毒最良方”,在“治石气发,身体微肿,面上疮出方”条下也首列“紫雪,汤成下”的方法。
服食金石以求长生,虽风行于魏晋之时,但在唐代仍有大批追随者。中唐时期,孟郊《送萧炼师入四明山》就有萧炼师“绛雪为我饭,白云为我田”的描写,说明道士很需要这类药物。而沾染金石之癖的皇室贵族、文人士大夫,自然也相当需要。史籍记载中,唐宪宗、穆宗、敬宗、武宗和一批重臣皆因服食丹药中毒而死。白居易《思旧》诗说,“退之服硫磺,一病讫不痊。微之炼秋石,未老身溘然。杜子得丹诀,终日得腥膻。崔君夸药力,经冬不衣棉。或疾或暴夭,悉不过中年”。韩愈、元稹、杜牧等文学豪杰均为金石所误,读来令人沉痛。
宋代“年终奖”只赐给近臣
随着腊日口脂、红雪成为程式化的国家福利制度,也产生了诸多积弊。朝廷集中在腊日前后才能够向各地输送礼物,迎来送往,人财俱伤。这在权德舆看得相当清楚,说口脂等物“既非厚赐,未足伸恩”,还会使“方镇劳烦,道路为敝”,因此朝廷应该“务其大者舍其细,存其广者遗其狭”,废弃这项时令程式,去烦就省,约己便人。
至宋初,朝廷腊日赏赐口脂及红雪等礼物的制度确实被废除了。北宋中后期熙宁(1068年)初却复旧如初。但与唐相比,口脂面药已不是宋代朝廷主要的年终福利。虽然红雪、紫雪曾化为历史尘埃,但在宋代却卷土重来,“借尸还魂”了。腊日这天,宋廷不再大范围地分发红雪、紫雪,而是给近臣更珍贵的官制熟药与生药。据宋代《岁时广记》,官家在所赠的腊日药材中就有牛黄、丹砂、龙脑、金银箔等原材料,而这些原材料同样是以金石为主,虽然珍贵,但也暗示着宋代金石风气其实并未消减。
腊日这天,与上层社会盛行涂抹膏脂、服药养生不同,民间已出现了更为丰富、健康的习俗。元丰六年(1083年),已是苏轼被贬黄州的第四年了。是年腊八,他找到朋友张梦得(字怀民)饮酒。张怀民是和他一道被贬黄州的朋友,因此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烘暖烧香阁,轻寒浴佛天”,腊日这天他烧香礼佛,祈祷张怀民能够在新年“闲驾彩鸾归去”,得到朝廷重新起用,也希望他不要忘记将在长江边憔悴终老的自己。
陆游晚年被朝廷闲置于山阴,但也给了他与平民百姓共苦乐的难忘时光。绍熙三年(1192年)的腊八节,他拄拐杖散步至西村。因地近南方,他不再需要像杜甫那样在雪色未尽消之时努力寻找春回大地的痕迹。“草烟漠漠柴门里,牛迹重重野水滨”,俨然已一派江南春景了。在生机盎然的春景映衬中,他开始感慨自己年老多病,唯有仰赖药物。但转念回味“今朝佛粥更相馈”,便重新点燃了腊尽春回、万物一新的希望。读宋代诗文,我们常见的宋人腊八习俗只是烧香礼佛、接受佛粥等佛事活动,这是因为佛家以腊月八日为佛诞日或成道日。其中,接受粥馈赠的习俗,甚至传延至今。
从君王腊药到佛寺腊粥,不仅见证了中国传统节日的佛教化,也见证了朝代更迭、都城移位带来的风俗变化、审美变化。不过,无论是红雪澡豆、口脂面药,还是仅仅一碗粥,无论来自朝廷,还是佛寺,腊日这天对他人的馈赠,都不仅是养生卫体的衷心祝愿,还蕴含着一颗年末“丰收”之时对天地万物的感恩之心。现代社会各行各业也多在腊月发放年终奖、年终福利,慰劳员工、奖掖先进的文化,其实已渊源甚远。
(文/李兰芳来源:《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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