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人与造纸坊

西安日报 2019-10-31 04:15 大字

□任文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老家秦岭北山办起了民间造纸坊,这手艺的传承人是多才多艺的关中人。先是由生产队派人去关中凤翔县城东关纸坊村拜师学艺,而后纸坊村手艺师傅亲自到老家北山现场指导,手把手教给北山人制作麻纸的技艺。

纸坊村是关中有名的造纸村,誉为“家家纸墙竖,户户碾砣声”之名。纸坊人采用老祖先传下来的造纸术,将烂麻鞋、破布、树皮等做原料,制成麻纸。后来又创造性的发明利用细麦草作为造纸材料的方法。从关中引进造纸技术,到秦岭北山造纸坊的兴起,实为当年我老家北山的一道亮丽风景。

记忆中一对形似磨盘样的两面光溜溜的青色碾磙,一头从关中人那里买来的“关中驴”,一道大圆圈的“碾槽”,一墙“麻纸”竖起的图案,一幅古老的乡村造纸作坊图画好像就在眼前浮动……

碾浆坊设在露天地里,关中毛驴带着副“掩眼”,正在拉着个磨盘样的碾磙子滚动在圆圈的碾槽里碾浆。那毛驴被罩着眼帘,顺从地听着赶驴人的吆喝声,踩踏习惯的路线在碾道里不停地转圈……碾槽里纸浆粘糊,飞溅在碾槽两边。赶毛驴地看着碾槽里的纸浆碾得合适了,再换上砸碎的麻浆原料,继续赶毛驴碾浆。

造纸的师傅先是几位爱唱秦腔的关中纸坊男人,常听他们唱“家住陕西韩城县……”的秦腔名句。造纸坊里学徒出师的几位大伯,他们虽然不会像关中人那样边劳作边吼秦腔,可看到我们几个孩子在门外溜达还是怪喜欢的,总是用那粗糙的大手摸我们的头,但要进造纸作坊看是不允许的。有一次,我放学回家一人偷偷溜进造纸坊,站在造纸的两位大伯身后,看他们重复着繁重而单调的捞浆工序,用细如毛发的竹丝编制而成的捞纸帘,一帘一帘地捞起,上面便均匀地粘附一层米色的纸浆,稍微控一下水,把捞纸帘往右侧一扣,很快,三小张湿漉漉的麻纸就成形了。一间房子那么大的纸浆缸里,尽是秽浊的水,漂浮着碾浆过的纸浆原料,在搅拌均匀的纸浆缸里沉淀、漂浮,捞起的一帘纸平放在铺就的纸案上大小事先定好的模具。一张纸的厚薄和均匀,全看捞纸人的技术。捞出湿纸后,下一步工序就是压纸了。湿纸堆到半尺多厚时,两位大伯就用一块木板压在上面,再往木板上面压几块石头,这个工序就是为湿纸去水,约为一两个小时。压过的湿纸要贴在墙上风干。

阳光灿烂,造纸坊五间大房的四面墙上贴满了麻纸,条块分明,堪称风景。走出造纸坊的两位大伯忙碌起来,一人拿一个毛刷子,两手轻轻地从模具板上一层层揭起薄如蝉翼的麻纸,贴在光滑细腻的土墙面上,再轻轻用毛刷刷过,一张纸就贴在墙上等待晾晒的时间。如此,一张一张地贴上,一张一张地晾干,一张一张地从墙壁上取下,捞浆、压纸、晒纸,重复着淘金一样的节奏,纸浆变成麻纸,销售大街小巷,乡里村庄。

那时,我不懂得这是古老原始的造纸技术在民间的继承和传递,只是到了上初中的时候,才从历史老师讲课中得知蔡伦的名字。从收集麻类、破布、废棉、麦秆、废纸到砸纸浆、碾浆、捞浆、压纸、晒纸种种繁锁的工序,在这土墙、瓦房的碾浆坊和造纸坊里,麻类(废旧的麻鞋、麻袋)、麦秆、废纸变成了纸浆,纸浆又变成薄薄的麻纸,这是多么的一种微妙与奇异。

“春天栽桑种麻,秋天织布缝衣。”这是我勤劳的北山人养家糊口岁月重复的一种劳作。春天播种大麻(俗称“火麻”),大麻是造麻纸的主要原料,因而生产队里年年种麻。种麻用途广,即使用旧的麻鞋、麻袋、麻绳也能派上用场。“种麻得麻,种豆得豆。”日子在劳作中流逝,收获在岁月中企盼。

《新唐书艺文志一》记载:“大明宫光顺门外,东都明福门外,皆创集贤书院,学士通籍出入。既而太府月给蜀郡麻纸五千番。”范文澜、蔡美彪等《中国通史》第二编第五章第二节:“南朝书家写字多用麻纸,麻纸别称布纸,就是用破旧麻布制造的纸。麻纸可供二王(王羲之、王献之父子)写字,精美可以想见。”

我曾多次回到老家北山,站在遗存的造纸作坊前看斑驳的土墙,渴望找到一点粘贴麻纸的痕迹,还是不得而获,只听得北风吹拂墙土的哨音,只听得远处隐隐约约的“吱扭吱扭”的声音,好像夹杂着关中人吼秦腔的余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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