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爱相呴相濡
索云峰/摄
◎王开林
在官场上,苏东坡的运气时好时坏,时起时伏,好时、起时未到峰巅,坏时、伏时必到波谷。所幸他有贤妻王弗、王闰之相呴以湿,有爱妾朝云相濡以沫,三个儿子苏迈、苏迨、苏过亦颇有父风,单以家庭幸福而论,老天爷待他不薄。
王弗有主见,有通识,性情端淑,十六岁嫁入苏家,是苏东坡的结发妻子。起初,苏家没人了解王弗内秀的一面。苏东坡长时间在书房里忙活,她总是抽空陪伴他,新婚夫妻恩爱,如影随形倒也正常。苏东坡背诵经书时,记忆偶尔“短路”,王弗从旁“提词”,竟准确到位。苏东坡惊讶之余,问及其它一些经典名著,她也都能领略其中的旨趣。
苏东坡是一块熠熠发光的磁石,所到之处,总能吸引他人与之交往,其中难免有宵小之徒乘隙而入,这正是王弗特别担心的事情。二十五岁时,苏东坡任凤翔判官,出外办事和应酬,王弗都要过问,她对年轻的丈夫说:
“你离开父亲,到这么远的地方做官,凡事不可不谨慎,以免给老人家添忧。”
尤其难能可贵的是,王弗看人很少看走眼。在《亡妻王氏墓志铭》中,苏东坡记录了她的一些言行。
苏东坡与客人在大堂里聊天,王弗站在屏风后倾听,待客人告辞了,她就提炼出谈话的要点,对苏东坡说:
“某某讲话总是顺着你的意思,闪烁其词,不敢唱反调,不肯进忠言,你何必浪费工夫跟这样的人推心置腹?”
某人跑来与苏东坡套近乎,表现得过于谦卑,过于热络,王弗就赶紧提醒:
“这种人言过其实,并不可靠,你们的交情恐怕不能长久。他交友的动机不纯,背叛你的时候也会比眨眼还快。”
事后证明,王弗的预见八九不离十。在凤翔,章惇与苏东坡交往最为密切,堪称“死党”。三十多年后,章惇当上了宰相,疯狂迫害苏东坡,下起手来十分狠毒。苏东坡反复称赞亡妻的先见之明,何尝没有懊悔和省悟。
十一年间,王弗与苏东坡苦中作乐,她很节俭,也很勤劳,贪心不起,吝心不生,真正做到了“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在札记《先夫人不发宿藏》中,苏东坡讲述了一个小故事,大意是:我在凤翔做官时,别处的积雪一尺深,我家附近的大柳树下却片雪无存。天晴后,树下的地面开裂,凸起数寸高。我怀疑此处是古代道士窖藏金丹的地点,想去刨开看看。妻子对我说:“假使婆婆(苏东坡的母亲)还健在,肯定不会去刨开地面,寻觅宝物。”我闻言羞愧难当,立刻打消了寻宝的念头。
瞧,王弗讲话字字得体,她没有直接制止夫君的行为,而是间接用苏东坡母亲的表现来说事。苏母识大体,明大节,教子严而有方,苏东坡对她极其尊敬,所以王弗稍加提点,巧施规劝,苏东坡就抱惭而止,打消了赌徒的贪念和顽童的好奇心。
治平二年(1065),王弗患病去世,年仅二十七岁。十年后,苏东坡踪迹南北,经历沧桑,在密州太守任上,他梦见亡妻王弗,顿时悲从中来,填词《江城子·乙卯正月十二日夜记梦》,抒发了内心不绝如缕的哀思: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何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在悼亡词中,这阕《江城子》堪称极品,阴阳永隔,生死殊途,一旦梦为津梁,相逢不识,相顾无言,焉得不断肠?此词情景摄人心魄,意蕴伤人肺腑。倘若王弗九泉之下有知,必泣之以泪,继之以血。
王弗病逝三年后,三十三岁的苏东坡续娶了二十一岁的王闰之。王闰之是王弗的堂妹,性情柔婉,知足惜福,从小就仰慕、崇拜大才子苏东坡,她与堂姐王弗是不同类型的女人。王闰之与苏东坡共做了二十五年夫妻,在此期间,她受过乌台诗案的惊吓,吃过黄州贬谪的苦楚,还做过几年太守夫人、翰林学士夫人和尚书夫人,遍尝了苦辣酸甜诸般滋味。
苏东坡的《上文潞公书》记录了他在湖州被捕的凶险经历,有这样一段话:“某始就逮赴狱,有一子稍长,徒步相随,其余守舍皆妇女幼稚。至宿州,御史符下,就家取书,州郡望风,遣吏发卒围船搜取,长幼几怖死。既去,妇女恚骂曰:‘是好著书,书成何所得?而怖我如此!\’悉取焚之。”大意是:我刚被逮捕归案时,有一个儿子(苏迈)年龄稍大,徒步跟随着我,其余守家的都是妇女儿童。家属到了宿州,御史台行文,从我家里抄走所有的来往信件,州郡官员望风听命,派遣差役和士兵围船搜取,大人和小孩都受到惊吓。等他们走后,妻子怒骂道:“这都是因为官人喜欢著书,书写成了有什么好处?把我们吓死了!”于是她把我的手稿付之一炷,事后我重新整理旧作,已经所剩无几,十之七八都已化为灰烬。
应该说,对苏东坡个人而言,对后世的读者而言,对中国文学而言,这笔损失难以估量。王闰之眼见丈夫被捕,精神受到超常刺激,惊魂未定时,她焚毁苏东坡的诗文,属于补救之举。她害怕那些凶神恶煞的差役和士兵杀回马枪,从苏东坡的诗文中搜寻更多的罪证。后世的批评家责备王闰之焚稿是暴殄天物,殊不知,她出此下策纯粹是为了保护夫君,保护家人,保护亲友,既然在危急关头仓促之间想不出可行的万全之计,她的做法就无可厚非。真正应该受到谴责的显然是那些党同伐异、造成此劫的政界奸贼——李定、舒亶之流。
苏东坡任密州太守时,白天要四处奔波,治蝗救灾,累得精疲力竭,晚上回家,心情已糟糕透顶。三岁的苏过不可能体谅父亲的难处和苦处,他跑来牵衣哭闹,苏东坡大光其火,王闰之从旁劝慰道:
“你怎么比小孩子还要愚痴呢,何不展开愁眉笑一笑?”
苏东坡自觉失态了,愧意油然而生。王闰之点到为止,不再唠叨,她把干净的酒具摆放在丈夫面前,抱开哭闹的孩子,让他享受片刻清静。
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但王闰之在黄州受苦受累,长达四年之久,她从未抱怨过苏东坡,爱心教她不忍为之,良心教她不肯为之。
有一回,王闰之过生日,苏东坡放生了一些小鱼,为她祈福增寿。他还特意填写了一阕《蝶恋花》,其中有句“三个明珠,膝上王文度”。王坦之字文度,是东晋大臣王述的儿子,深得父亲喜爱,长大成人后,王述仍经常抱他坐在膝上。苏东坡借用这个典故,称赞王闰之对三个儿子一视同仁,疼爱有加。都说后娘难做,但王闰之待堂姐王弗所生的儿子苏迈如同己出,与亲生的儿子苏迨、苏过毫无差别。这令苏东坡既感动又欣慰。
在苏东坡的诗文中,王闰之的身影若隐若现。例如《后赤壁赋》,为苏东坡预藏斗酒、以备不时之需的“妇”就是王闰之。
“可怜吹帽狂司马,空对亲舂老孟光。”
苏东坡将自己比作东晋狂司马谢奕,将王闰之比作西汉淑女孟光。孟光个子不高,家境贫寒,但她与丈夫梁鸿相敬相爱,送饭时举案齐眉(将餐盘托举得跟眉毛一样高),是古代贤妻的典范。
“子还可责同元亮,妻却差贤胜敬通。”
两句皆用典,苏东坡认为自己的三个儿子尚须严加教导,这一点与元亮(陶渊明)相同,但他的妻子王闰之胜过东汉辞赋家敬通(冯衍)的妻子,她既善解人意,又温柔体贴。冯衍很有才华,可惜其仕途布满荆棘,家庭生活也是一地鸡毛,老婆以妒悍著称,喜欢吃无名醋,发无名火,令冯衍极为头痛。
王闰之与苏东坡同甘共苦,长达二十五年,恰是银婚的周期。她病逝后,苏东坡撰写《祭亡妻同安郡君文》,郑重承诺“惟有同穴,尚蹈此言”。生则共枕,死则同穴,这是恩爱夫妻的大愿。建中靖国元年(1101),苏东坡过世,苏辙治丧,将亡兄与亡嫂合葬在汝州同一处墓穴中,遗愿终于达成。
苏东坡任杭州通判时,王闰之将十二岁的王朝云从勾栏中赎出,收为侍女。朝云是典型的杭州美人,身姿窈窕,口齿伶俐,生性机警,不仅王闰之喜欢她,苏东坡也喜欢她。
有一次,苏东坡吃完饭,轻拍滚圆的肚皮,犹如轻拍一面大鼓,给家里人出了一道说难不难、说不难又很难的谜题:“你们猜猜看,我这大肚皮里装的是什么?”有人说是“一肚皮饭菜”,有人说是“一肚皮学问”,有人说是“一肚皮诗文”,全都脱靶了,唯独朝云的回答正中鹄的,“一肚皮不合时宜”。苏东坡哈哈大笑,连声称妙。
做家务时,朝云是王闰之的好帮手,有闲暇,她也会去书房给苏东坡磨墨洗笔,看他写字作画。朝云的瞟学功夫很高,久而久之,居然从大字不识一箩进步到粗通文墨,楷字也写得像模像样。朝云原本就能歌善舞,苏东坡的这阕《蝶恋花》就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制的: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多年后,在一个落木萧萧的秋日,朝云唱完这阕小词,忍不住热泪盈眶。苏东坡问她为何难过,朝云答道:
“唱至‘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内心百感交集,我再也唱不下去了。”
听她这么一说,苏东坡倒是笑了起来:
“我正在悲秋,你却还在伤春!”
朝云谢世后,苏东坡就再也不听这阕《蝶恋花》了,他不再听,是因为他不忍心再听。一听就会勾想起伤心往事。
苏东坡谪居黄州期间,王闰之说服丈夫,纳朝云为侍妾。元丰六年(1083),二十二岁的朝云生下儿子苏遁,小名干儿。满月浴儿时,苏东坡赋诗一首: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我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可是造物主不肯成全诗人,苏东坡的愿望不幸落空了。苏遁夭折,对朝云的打击特别大。在《哭干儿诗》中,苏东坡写道:“吾年四十九,羁旅失幼子。幼子真吾儿,眉角生已似。……我泪犹可拭,日远当且忘。母哭不可闻,欲与汝俱亡。故衣尚悬架,涨乳已流床……”朝云想死的心都有,她不死,是因为苏东坡又成了新一轮政治迫害的重点对象,而在此前王闰之已经病逝。
元祐末年,高太后驾崩,宋哲宗亲政,章惇当权,元祐大臣悉数遭黜。苏东坡被贬谪到岭南惠州,景况之苦比多年前贬谪湖北黄州有过之而无不及,爱妾朝云和爱子苏过不惧瘴毒,陪伴在他身边。
来惠州之前,朝云就已洗净铅华,吃素学佛,有苏东坡的《朝云诗》为证: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
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因缘。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
这首诗总共计运用了五个典故。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白居易老病时,爱姬樊素离他而去,苏东坡晚年的境遇更惨,朝云却步步追随,可见朝云有情有义。苏东坡把朝云比作散花的天女,把自己比作维摩诘。朝云陪伴年老多病的苏东坡,一同念诵《金刚经》,煎制草药,他们何尝不是一对苦中作乐的神仙眷侣。
也许是应验了白居易的诗谶,“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朝云三十四岁就患疟疾去世了,临终前,苏东坡紧握她的纤手,朗诵六如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两人含泪永诀。朝云将无尽的悲伤留给了身处困境、逆境之中的苏东坡,去细细咂摸,去慢慢消化。更为苦难的日子还会降临,但苏东坡没有了贤妻爱妾的深情陪伴,夜雨孤灯,狂风毒瘴,只能与儿子苏过黯然相对了。
朝云生于杭州西湖滨,葬于惠州丰湖畔。朝云的墓址在栖禅寺附近的松林中,入葬三天后,夜里下了一场暴雨,清晨有人在她墓旁看到了巨大而清晰的脚印,因此传闻朝云被大佛接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了。当地僧人建造了一座六如亭,为朝云墓遮挡风雨,六如亭的楹联是:“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这副对联是后人特意添加的,模拟苏东坡的语气,倒也妥帖。
将近半个世纪,苏东坡与三位王姓女子缔结姻缘,如果说王弗、王闰之堪称苏东坡的贤内助,最晚赴会的王朝云则堪称苏东坡的红颜知己,他为她共计赋诗填词数十首(阕),这个判断应该是八九不离十的。林语堂作过一些大胆的考证,得出惊人的结论:苏东坡一直暗恋自己的小堂妹(柳仲远的妻子),但他把这份至爱深藏心底,只在诗文中留下过蛛丝马迹。这是不是捕风捉影?我估计,凡是读过林语堂那本《苏东坡传》的人都会将信将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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