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宗皋谪戍靖虏卫前后小考
王承栋
明朝嘉靖年间,一位驻守边塞要关的统帅被贬,流放靖虏卫。17年后,这位谪戍者官至南京兵部尚书,最终成为正一品要员。他不畏强权、敢于直谏,虽屡次碰壁,仍耿介不改,被誉为“铁头御史”；他官运多舛,几经沉浮,在仕途最辉煌的时刻,急流勇退,归隐田园,享年90岁。他就是“资政大夫南京兵部尚书赠太子少保郭康介公宗皋”。郭宗皋的事迹,在《明史》《明实录》《福山县志》《重纂靖远卫志》中均有记载。本文拟就郭宗皋在靖虏卫前后的期间事件略作考究。
罹难仕宦多刚直
清·张廷玉等编纂的《明史·郭宗皋传》(列传卷八十八)载:“郭宗皋,字君弼,福山人,嘉靖八年进士。选庶吉士。寻诏与选者皆改除,得刑部主事。”
据明代文学家、诗人、时任吏部侍郎于慎行撰写的《资政大夫南京兵部尚书赠太子少保郭康介公宗皋墓志铭》(以下简称《墓志铭》)可知,郭宗皋的先祖郭福辉,原居江西,洪武年间,自江西万安备倭山东,驻守登州卫福山所,自此,郭氏一族世代为福山人。
郭宗皋出生于明朝弘治十二年(1499年)正月十三日,天性颖敏、从小就秉承诗书之道。明嘉靖七至八年(1528—1529),郭宗皋连中乡试、殿试,成为进士。在读卷詹事霍韬的争取下,名列二甲,改选庶吉士,后任刑部主事,不久升为监察御史。
《明史》记载:“(嘉靖)十二年(1533)十月,星陨如雨。未几,哀冲太子薨,大同兵乱。”古时,若出现日蚀、星陨等自然现象,会被认为是朝政衰微的征兆。恰逢皇长子夭折,大同兵乱,天灾人祸不断。按照惯例,大凡这些不祥的自然现象发生,王公大臣会忠言进谏,但因嘉靖皇帝昏庸残暴,对直言劝谏者,或削职为民,或枷禁狱中,甚至廷杖置死,致使满朝文武全部避论此事。唯独郭宗皋临危不惧,勇于直谏,洋洋洒洒千余言,劝嘉靖皇帝“惇崇宽厚,察纳忠言,勿专以严明为治”。嘉靖帝看后,龙颜震怒,当时“下诏狱,杖四十释之。”他竟然不认错,嘉靖帝只好作罢,并且提拔重用他。
嘉靖十四年(1535),郭宗皋“历按苏、松、顺天。”在巡视期间,他为了减轻地方上的负担,竟然“行部乘马,不御肩舆”,所到之处,只骑马不坐轿,而且大小案件都亲自裁决处理,从不用属官代理。郭宗皋洞察秋毫,执法如山,“污吏猾胥、土豪盐盗之积奸难除者,摘法不令漏网”,颇有声威。
嘉靖十六年(1537)六月,郭宗皋巡按顺天四府。“会廷推保定巡抚刘夔还理院事。”或许,对于一般人而言,面对上次廷杖残暴处置,肯定从此闭口缄言,不在有任何与皇帝心愿不符的奏章呈上,但对于郭宗皋而言,这只是小菜一碟。他仍然“论夔尝荐大学士李时子,谄媚无行不任风纪,坐夺俸两月。”此事《明实录·世宗实录》卷第二百一十条记载更为详细。原来这位刘夔巡抚曾推举辅臣李时的儿子担任要职,而当时李时的儿子正病重,刘夔明知此情,却依旧上疏推荐朝廷召用。郭宗皋因此弹劾刘夔“邪佞不忠,贪虐无行……请亟罢夔”。此举又惹皇帝龙颜大怒,结果“刘夔照旧巡抚地方,郭宗皋言多不实,停俸两月”——好在仅仅为罚剥俸禄,不是廷杖。
郭宗皋不仅为官清廉,敢于谏言,不畏强权,且颇具军事才华,抵御外敌,立下赫赫战功。刘夔事件后,郭宗皋出为雁门兵备副使,转陕西参政,接着升迁为大理寺少卿,拜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顺天,整饬蓟州边备,从此逐渐成为抵御蒙元势力的中坚力量。
《明史》记载:“(嘉靖)二十三年(1544)十月,寇入万全右卫,抵广昌,列营四十里。顺天巡抚朱方下狱,擢宗皋右佥都御史代之,寇已去。”随后郭宗皋上奏,在密云宿重兵,将马兰、太平、燕河三屯每年发千人,在五月赴密云,有敌情则总兵官亲自赶往援助,互为犄角。嘉靖二十七年(1548)十一月巡抚大同,又改抚宣府。嘉靖二十八年(1549)五月,升迁为兵部右侍郎,总督宣、大山西军务,成为明代边防的重要将帅。
《明实录·世宗实录》卷第二百一十条又载:“兵部言,顷者虏犯大同,未获深入而遁,势必复来……敕总督郭宗皋、延绥巡抚杨守谦预徵延绥游兵一支以为山、大声援,仍视彼此缓急随宜进止,摘京营士马之屯居庸者一支,往备宣府东路,听督臣调遣从之”“虏以三万骑由河楞墩掠万全左卫,总督郭宗皋督诸将御之,贼引而东驻沙岭堡。”这些,都可以看到当时边关的吃紧,郭宗皋的压力。
嘉靖二十九年(1550),蒙古派兵进攻大同境内,大同总兵张达轻敌,仓促迎战被击毙,副统兵林椿振为营救张达也被杀死。宗皋得知派出援军,蒙古骑兵已经撤退。此战追责,郭宗皋与巡抚陈耀皆受朝廷夺俸惩罚,接着给事中唐禹“追论死事状,因言全军悉陷,乃数十年未有之大衄”,认为战乃数十年来前所未有的耻辱。嘉靖帝因此将郭宗皋与陈耀逮捕至京城,各杖一百。陈耀当场被杖毙,郭宗皋也“几创且死”,幸亏其好友监察御史邢邑涯精通医术,亲为施药,才得以“死而复生”,捡回一条命,被谪戍陕西靖虏卫。
谪戍边塞见守正
时属陕西都司的靖虏卫,即今甘肃省中部的靖远县。明英宗正统二年(1437)为了防御蒙古人的南下侵入,在都御史陈镒镇守陕西时始设,弘治九年(1496)改属固原镇。靖虏卫位于明与北元蒙古国交界地带,地处大漠边缘,“东至海刺都界二百里,西至虎豹口一十五里,南至郭城驿九十里,北至黄河三百里”,自然条件十分恶劣,卫下设所,修筑堡寨,戍守屯耕,是当时的重要边塞。
关于郭宗皋谪戍边塞之事,清康熙年间的《重纂靖远卫志·巡察公寓附》明代篇目略有记述。于慎行撰写的《墓志铭》也有载:“陕西靖虏卫,掠治困笃,箯舆行二百里方苏。至边,僦民屋以居,耕牧自给,仅免冻馁。部使欲为公葺宇,使廩人授餐,公为书谢止焉。暇则手录方书,广施药饵,日进诸生徒,质问经义,彬彬乡风,居塞上十七年。世庙,一日,札问司马故督臣宗皋安在,以谪戍对。后,廷臣、部使荐,至十余疏,竟不复召,盖其时分宜在位,犹尚以前嗛也。”
综合上述资料可知,郭宗皋到靖虏卫后,生活较为艰难,租赁着民房,靠耕牧而自给,每年收成微薄,仅能做到不冻死、饿死而已。不少官员敬仰郭宗皋,想要给他修房建舍,让管理粮仓的官吏给予伙食帮助,都被郭宗皋婉言谢绝。也有官吏看到郭宗皋远离家乡,孤凄境遇,很是同情,想赠点银子,让他改善生活,依旧得到辞谢。
劳作之余,郭宗皋则认真研读医书,心系苍生,广施药饵,为靖虏卫贫苦的人民看病救命。《重纂靖虏卫》说他还遍读儒家经典,“日进生徒刘腾霄、高冠、房风时、南应吉、路元清讲说经书,发明性理”,常常与生员们遍论群经,遇到士子请教,就耐心交流,悉心传授,为对方文化的提升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
嘉靖三十七年(1558),皇帝忽问左右侍从:“过去那个‘铁头御史’郭宗皋现在何处?”侍从们回答说,此人尚在谪戍边塞。或许因为皇帝的关注,兵部议举边材,郭宗皋以“清修、苦节、实学、懿行”,获得推荐,但虽有十余封奏章,却都没有下文。
嘉靖四十年(1561),都察院再次举荐郭宗皋。此时,朝廷正值奸相严嵩主政。先前,郭宗皋在被贬之前,就看不惯严嵩的行为,断绝结交。对于当年被郭宗皋疏远之事,思想狭隘的严嵩计较前嫌,尚存忌恨,于是公报私仇,虽荐举者多言郭宗皋德才兼备,终未能被及时召还。
流传文字抒真情
隆庆元年(1567),穆宗皇帝登基,大赦天下,郭宗皋也在其内。从嘉靖二十九年(1550)被贬,直到隆庆元年(1567)遇赦,他在靖虏卫一待就是17年。17年,对于人的一生,特别是在人的黄金时期,是多么的重要,但郭宗皋就在边塞贬谪中,煎熬渡过。好在郭宗皋另有消遣,得以打发时光。
《重纂靖远卫志》保存了好多篇议、铭之类的文章。其中明代彭泽为陈善将军写的《陈将军墓表略》和郭宗皋为李光启将军撰写的《赠都督同知李公墓志铭》,可谓方志中此类文字中的上乘之作。
史料记载,郭宗皋谪戍靖虏卫“索居无事”之时,“颇涉猎平生未读之书”,进士出身的郭宗皋在此期间还写了不少对联,明稿本《郭康介公遗集》中收录有数副。其中代表性的有“声教威灵,兽舞八蛮清瀚海；山河带砺,虎臣千载壮干城。”有学者研究认为,这是郭宗皋一副名为题“所堂”的对联。从联语的内容及作者的经历看,此“所堂”当指其被贬的靖虏卫所堂。
另外,郭宗皋在戍守靖虏卫期间,还为一位叫李健菴的指挥使写过两副联:“明时玉烛衣袽业；青海天山夙夜心。”“文武修能,自古肤公推吉甫；孝恭合德,有周良显属君陈。”从这些对联中,我们可以看到,郭宗皋作为一代大臣,既有对政治清明的太平盛世的期望,也有对潜伏着的危机的戒备,更有对儒学礼教的颂扬,即便是在谪戍边塞,也还忧国忧民。
郭宗皋遇赦的同时,再被重新起用,先为刑部右侍郎,后又擢升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协理军务。此时的郭宗皋,已近70岁,虽然官居高位,但近40年的官场沉浮,风雨人生,加之“给事中庄国祯劾宗皋衰庸”,已让郭宗皋萌生去意,遂自以“年迈衰弱,不复能任”为由上书辞官,获准后,便在第二年回到了福山老家。
郭宗皋致仕回家后,备享朝廷恩荣。早已视功名利禄如浮云的郭宗皋归家二十余年间,各部及都察院上疏推荐者尚有十余次,包括朝廷下旨让他重新出山,宗皋终不为所动。与此同时,他热心地方事业,特别是在家乡引种水稻成功,造福桑梓,开创了烟台水田耕作的先例。
万历十五年至十六年(1588―1589),山东巡抚李戴在奏请中言道:“(宗皋)立朝忠谏,囊箧曾无石储,守己清白,厅事仅容旋焉”,赞其“直节挺然,不忝元城铁汉,忠实纯若,堪拟魏公长城。迨养浩于林泉,惟游情于图史,乡邦推重。朝野称贤,是真当世之伟人允矣。”可谓至高评价。就在这一年,郭宗皋去世。朝廷以其“温良好乐,执一不迁”赠谥“康介”。《明史》也有载:“十六年,宗皋年九十,又遣行人存问。是年卒。赠太子太保,谥康介”。时任吏部侍郎的于慎行为之作墓志铭,概述其曲折而传奇的一生。
郭宗皋30岁从仕,70岁致仕,在官场40年中,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尽职尽责,堪称一代楷模。他文韬武略,颇有才华,在靖虏卫“杜门著书,有《易书礼记释义》《四书举业说意》。”留给后世著作还有《康介公遗集》两卷,《四素录》一卷,《内经便读》若干卷。
后世对郭宗皋评价很高,研究记述者不少。笔者亦有小诗《寄意会州-兼怀郭宗皋公》,谨以作此篇小结:
皇天落陨生云石,文武满朝无敢谏。
郭氏不安奋笔书,奏章警示直心串。
雷霆震怒动严刑,肝胆受笞数忠宦。
谪放会州十七年,铁头御史美名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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