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罐茶 草籽

延安日报 2020-12-13 10:17 大字

陕西老家的大作家贾平凹写过一篇《饮者》,讲的是饮酒的人。饮酒我是不擅长的,倒是想起了饮茶,虽然更不入流,却见过西北最接地气的茶——罐罐茶。它也是西府山区人常熬常饮的。

喝罐罐茶是有讲究的,没点经历的年轻人万万驾驭不了这茶的苦涩,也自然是品鉴不出它的醇厚。都说水火不容,而罐罐茶,却让水火相容了。罐罐茶的水和火有讲究,却不挑剔,都是农家人的日常。火,要架干柴、去烈焰、落炭火,文武相当;水,要挑井水、添半罐、回三遍,多少适当。这没有秘诀,更无配方,全凭个人喜好和经验,因此走遍西府山区的农村庄头,罐罐茶的口味绝不一样,更不可复制。

茶,是外来物,西府山区是不产茶的,但这不影响男人们的青睐。茶是紫阳富硒茶,算不上好茶,因为自家喝,一般都是茶砖,实惠使这种茶成了大家的首选,再贵一点,对口袋紧巴巴的庄头老汉们来说并不划算。柴是硬柴,要木制足够坚硬,山上的槐木、杏木都算硬柴,只有这种柴烈焰过后才能留住炭火,炭火熬茶才能让茶的苦涩、醇厚完全挥发出来。当地烧制的小陶罐普遍用来熬制罐罐茶。一捏红茶,半罐井水,在红碳的烤制下熬得滚起大泡小泡,倒出再倒入,唤作“回茶”。如此三次,茶的苦涩在扬起时飘散大半,留下最精华的部分,就是色泽红亮、醇厚味浓的茶汤。一口罐罐茶,丝丝入喉,初品苦涩难咽,再品回味悠长。这种浓厚刺激的味道和境界,只有经历过人间百态、品味过酸甜苦辣的人才能领略得到。

罐罐茶,有男人聚集的地方基本都会有,就像川蜀人家的麻将,像仕途官场的酒水,罐罐茶是打开话匣子的钥匙,是解乏疏困的神药。这红褐色的汤水,把前村后庄、东山西沟的老汉们的味觉都融在了一起。山里人,无论娶妻生子,还是披麻戴孝,哪家有事搭锅起灶,准有一群老汉或倚墙角、或蹲院头,搭火围坐,中间拥着的,定是翻滚着大泡小泡的罐罐茶。茶罐不大,只有一盅,或一人一罐,或两三人一罐,都能喝得兴致勃勃。

年轻人长大一波又一波,罐罐茶熬了一罐又一罐,人走了,这罐罐茶并不会凉,留下人情味,静待后人品。围坐在罐罐茶旁的人并不是闲人。这屋里屋外,劈柴挑水的是他们的后代;锅前灶后,颠勺端碗的是后生们的婆娘,而他们是这场上资历最老、辈分最大的尊者。院外面进来了谁家后生,知礼节的都先到火堆旁问过好,有熟识的长辈先打过招呼,长辈便左右介绍起来,这是老李老王家后生,年龄几何、业从何处等等,年轻人在一旁点头应着。火堆旁有人接话,老李老王家我知道,年轻时我们还怎样怎样。大家一阵哄笑,对着后生说:“你爸爸是个好人咧!”这是对自家父辈最高的评价,是长脸面、让人能抬得起头的贴心话。跟着长辈的介绍,一一问了叔伯舅爷的好,年轻人才进屋去忙了。

围着罐罐茶的老汉们并不是来凑热闹的,他们或来庆贺一个将来也要喝到这罐茶的新生幼儿,或来送走一位曾经同喝一罐茶的交心老友。待到开席致辞时,主事人胳膊肘下夹着一半条猴王牌香烟,手里颠着半包散烟,过来一一敬上,再请一位最有名望的老汉致辞。老汉接过烟,却并不点上,而且夹到耳鬓,再慢悠悠呡一口眼前的浓茶,戴上褐色红亮的石头镜,捋一把垂到脖颈处的白须,在主事人的搀扶下走到房檐前,准备致辞。

遇到红事喜事,寻常人家总要请位德高望重的老汉前来见证,祝福年轻人有了新身份,过上新生活,把日子过得像日头一般红火。致辞罢,于男子而言,就成了家,有了知冷知热的可心人儿;于女子而言,就进了门,有了公婆长辈的护佑疼爱,让娘家人放心。婚礼是年轻人的主场,他们有各自的热闹。老汉们送了祝福,喝罢喜酒,识趣地回到罐罐茶旁围坐着了,再说说这家崽子讨了婆娘,那家女娃嫁了人家,偶尔也倒倒苦水,互诉衷肠。到天色暗沉,茶水熬干,炭火化灰,便各自散去。

庄里如果有人殁了,老汉们的出场更显隆重,主家的长子披麻戴孝,跪请德高望重的老汉操持白事。十里庄头的老汉们也来熬一盅罐罐茶,送逝者最后一程。站在灵堂前,老人要朝着灵床的方向深鞠一躬,起身历数逝者功德,表达悲恸。农村人大都不会有惊心动魄的人生经历,无非忠厚孝道、爱睦邻里,大都是说些灾年相扶持、丰年相庆贺的过往。农村人遇到天灾人祸,一家人力薄势弱,全靠长辈熟络走动,兄弟相互帮持,邻里搭手帮衬,一个庄头互相支应,没有人置身事外。每每谈到动情处,老汉声泪俱下,孝子贤孙哭成一片,到场之人无不动容。话毕,老汉拿着一盅滚烫的罐罐茶,顺势撒于灵案牌位前,算是对逝者最后的挽留和敬畏。孝子贤孙叩首再拜,老汉被搀扶着入了首席,其他老汉也依次陪坐。有了罐罐茶垫底,上桌后再来一杯辣酒下肚,彼此张罗着吃喝,谁知哪杯喝在嘴里,哪杯洒在地上,喝到的逍遥自己,洒了的告慰亡灵。

小时候,这罐罐茶我见人喝过无数回。爷爷喝过,爷爷那些不知名的老友、亲戚都喝过,我被他们那悠然的姿态蒙骗着喝过一次,苦得像要失去味觉,一副喝了中药的半哭脸惹得老汉们哈哈大笑。如今爷爷不在了,那些围在罐罐茶周围的老汉们有的殁了,有的散了,就像熬了罐罐茶的炭火,终究还是要化成灰,风一吹,便随风消逝了。

那个曾经熬过一罐又一罐浓茶的村庄,我再没有看见过那炊烟袅袅的生机。大山深处,荒芜了羊肠小道,坍塌了窑洞瓦房,从远处的山梁上眺望下去,一片郁郁葱葱,早已没有了人迹。我开始忧心,当我的父辈们老去,或我也鬓角斑白时,还有没有人围坐在罐罐茶旁,同我的父亲互诉衷肠,或向逝者洒下一杯祭奠的罐罐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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