苞谷露(外一篇)
王磊/摄
◎吴昌勇
在以中山坡地为主的陕南安康,苞谷算是田里的主角和大庄稼了。苞谷金黄的面孔和太阳一个气色,盛夏时节,站在苞谷地,耳畔仿佛有苞谷粒咀嚼阳光的声响。
百姓粮仓里少不了苞谷,苞谷不光是碗里的吃食,也是圈里牲口的口粮。早起在院子里撒几把苞谷,圈里的鸡鸭扑棱着翅膀跑过来,低头啄得一阵欢实;苞谷粉碎后过箩细筛,苞谷面蒸出金黄金黄的窝窝头,糠麸作饲料,猪槽里就有了荤腥;苞谷煮至八分熟加曲发酵,半月之后就着大火烤出苞谷烧,酒渣晒干细磨,三夏大忙时拌料端至牛棚,相当设宴犒劳耕牛。
麦收之后,日头底下的土地像从烤箱里取出来的面包,酥软中散发着浓郁的土腥气。趁着好天气架牛深耕,犁铧哧溜哧溜穿行而过,麦茬倒埋入土,黄土地如被子翻了个面,晒出一股太阳味。苞谷下种前,得让日头先在地里打个滚,焐出一个热炕头。背完麦捆子的背篓,紧接着将牛棚或猪圈里的土粪背到田边,小山一样堆起来,在阳光下再一次发酵。苞谷口糙,这样的肥料就能果腹。最好是落一场透墒雨,三两个好天气之后,有经验的老农出门望望天,食指斜伸进泥土,一探墒情深浅,确定苞谷下种的最佳时机。
苞谷需要浅种,力满腰圆的汉子走在最前面,抡起锄头挖出脸盆大小的窝坑,身后的人从斜挎的篮子里抓一把土粪打窝,相当为籽种铺床,紧接着从系在腰间的竹篾篓抓两粒苞谷种,不偏不倚地投在窝中央,走在最后的老人或孩子将粪壶里的水肥倾洒入窝,如落了一场提苗的春雨。之后,随手用草锄刨细土盖种,一窝苞谷这就算落种了。在乡下,能如此精耕细种的庄稼,恐怕也只有苞谷。
薅头遍草,是在苞谷苗长出四五寸高时,叶子肥嘟嘟的绿。说是薅草,其实还有两道工序,追肥和间苗。拔去杂草,将一窝两株的姊妹苗间去一株,然后,草锄围苗周轻轻地刨出一个浅坑,舀一调羹肥料,撒在离苗稍远处,以土覆盖。这是苞谷出苗后吃的第一顿饭,更像为初生的婴儿剪脐沐浴喂奶。
薅二遍草是在苞谷长出半人高,粗壮匀称的秸秆开始拔节,如青春期的喉结饱满,一天一个长势。庄稼人手握草锄,有节奏地起身俯身,老远望去,油绿苞谷林,一顶麦黄色的草帽时隐时现。
进入酷暑,苞谷开始扬花,因花序端楞楞地竖起来,像兔子的耳朵,又如从电视机机身抽出来的三几根天线,所以庄稼人形象地称作抽天花。这是一场盛大而热烈的花事。
苞谷扬花,得抢时间薅最后一遍草。天气越来越热,晌午日盛,苞谷叶晒得发卷发蔫,靠近田边的叶子扭成一股绳。后半夜,苞谷林升腾起一场雾气,对着满天星斗和一地萤火,屏住呼吸,侧耳似乎能听见叶子窸窸窣窣地舒展,叶脉里有水汽流淌的声音。一夜过后,发蔫的苞谷叶水灵嫩闪起来,风吹过,绿豆大小的露水从叶子上滑落,湿漉漉的苞谷地,像落了一场小雨,清新的空气中有一丝甘甜。
站在田边,满脸带笑的庄稼人念叨着:苞谷露落下来了。
就像开春后落下的那场春雨,为庄稼人带来久违的惊喜,也让靠天吃饭的老农眉眼舒展,内心安稳。苞谷露落下,常常让笨手笨脚的庄稼汉面色酡红,内心泛起莫名的冲动,他们恨不得将整块苞谷林都搂在怀抱里,汗腥了一夏的身体迅速被打开,就连咳嗽的声音都颤抖起来。
晶莹饱满的苞谷露,像山雨初晴,清新中能嗅到一股淡淡的泥土香,又像从石缝里冒出的山泉水,自叶面滴落,在田里打出一个浅若玉米粒大小的小水窝。半醉的老农摘到草帽,吧嗒着衔在嘴里的烟卷,他们沉醉在盛夏的这片土地,在经历了深耕细作和追肥薅草之后,现在他们仿佛听见牙牙学语的孩子,第一声唤爹叫娘。这份甜蜜,只有他们才能感知内心如何翻江倒海。尽管这种惊喜年年都有,但是他们依然沉迷被打湿的滋味。这不再是一季苞谷,也不单纯是一片田地,而是黄土地的馈赠,是庄稼和庄稼人的庆功酒,醇厚甘洌,芳香醉人。
苞谷露是苞谷林自己酝酿的一场雨,落在老农的心坎上,也落在盛夏的黄土地。有了这场雨,这个夏季的庄稼人就不再燥热和张忙。苞谷露是从地缝里冒出来的水汽,扶着秸秆爬上来,挂满叶子的檐下,为老农喂养大又一茬庄稼之后,无法抑制漫溢而出的喜悦。在暑气蒸蒸的早晨,苞谷露是从夏季前往秋天的信使,带着丰收的喜讯和庄稼人的祈愿,让大地粮仓知道,苞谷露落下来了,又是一个丰年。
土豆不土
芒种前后的端午节,陕南讲究尝新。晒干的新麦磨出雪花粉,发酵后蒸出圆滚滚的杠子馍。一道放进蒸笼的,还有老母鸡新下的蛋,园子里新挖的蒜头,新采的笋叶包的糯米粽。除此,还有一样吃食必不可少,那就是头晌才从地里刨出来的新鲜土豆。
土豆是洋气的叫法,陕南人更喜欢将其唤作洋芋蛋蛋。这是土豆的乡间乳名,或者是田园昵称,是庄稼人在心间打磨出的一个个情感标点。看到大大小小的土豆,就像看到一群年纪相仿的孩子,刚刚结束一场游戏,一张张顽皮可爱的脸上沾满泥土。它们憨态可掬,或蹲,或站,或躺,或席地而坐,或挨肩搭背,总是让人感到亲切可爱。土豆原本就是黄土地的儿女,胖瘦高矮各异,但肤色和脾性相同,是一个屋檐下的兄弟姊妹。
乡间百姓单纯地认为,鸡蛋是老母鸡产的蛋,土豆是黄土地产的蛋,蛋壳是黄土皮肤,蛋黄是一枚金灿灿的日头。巧手的主妇,总能将土豆烹饪出好几个农家菜。早春的野蒜苗在酸坛子里泡上个把礼拜,切成小段,锅烧红,油微沸,不放葱白和生姜,一捧野蒜苗入锅打底,待升腾的蒜香雾沉沉地盖住锅底,薄至透光的土豆片随后投放,一把铁铲左右翻腾三两分钟,不放醋,只兴从坛子里舀一勺酸辣汤水提味。颠勺,熄火,出锅,装盘,色香俱佳的野蒜苗土豆片让人胃口大开,也让农家灶台多了一味酸辣。
这只是最寻常的吃法。农家菜谱里的土豆,能做出不同花样,或炒或焖,或蒸或煎,从春天吃到冬天,从头年吃到来年,当菜吃,当饭吃,吃不腻吃不烦,越吃越馋,竟也上瘾,几天不吃,似乎日子缺少了一样味道。
蒸熟的土豆,表皮裂开,露出和秋天的霜花一样银灰的豆肉。淀粉在高温下完成最精彩的转化,也让这些挂在地表以下的果实,有了花朵一样清香四溢的绽放。站在灶台前,就着烫手的温度,趁热剥开薄薄一层皮,瞬间,被热浪裹挟的豆香混合着土腥扑面而来。捧在手心的仿佛不是一只土豆,是阳光和雨水淬火的晶体,是一枚甘之若饴的大地果实,是从五月微热的土地里刨出的星星或月亮。也有人将蒸熟的土豆剥皮,枇杷或猕猴桃一般塞进嘴里,当作水果享受。那种满足感,着实让人艳羡,也让再普通不过的日子,多了一份蜜甜的口感。
相对于园子里其它绿色时蔬,土豆泥性,最懂节气的耳语。开春后,头场春雨落下,放在墙角的土豆种已经萌出绿豆大小的新芽。将手背搭在土豆的额头,能感受到一种发育的低热,每一滴雨,每一缕风,甚至每一阵雷声,都如一束火把,为土豆照亮土地丰腴的宫体。粗犷的汉子深翻被雪水浸润了一个冬季的土地,让每一粒泥土都在春风里消融,为即将落种的土豆铺一张酥软的新炕。女人将头年预留的土豆种搬到屋外,露天摊薄在院场,早春的阳光比雨水更能将土豆的身体打开。天边春雷隆隆作响,屋外山歌悠扬,一个个芽苞从土豆泥乎乎的身体往外冒,如画笔点染的一抹新绿。
在陕南安康,大巴山腹地的一个只有几万人的小县镇坪,被誉为陕南土豆的故乡,生产的土豆被评为国家地理标志保护产品。这里山大人稀,土地贫瘠,高海拔加上“脚动石头滚,鸡蛋放不稳”的陡峭地势,让小麦和玉米这些传统农作物广种薄收。百姓将吃饱饭的希望寄托在高山土豆身上,只要有一捧土,他们就能安一株苗。山里的老农穿着脚不打滑的草鞋,拄着拐杖,用背篓将土肥和土豆一道背进如大山补丁一般的坡地。
为了让土豆能在沙土地生根,老农筑巢一般,用石子垒砌成一个个弧形的土窝,金贵地将油石渣土捧进一个个脸盘大小的窝坑里。落窝时,是一块带芽的根茎,出窝时,就是一骨爪大小不等的土豆。土豆不择土,只要是老农能留下脚印的地方,就能安苗,就能扎根,就能开出和葵花一样灿烂的花朵,就能在沙土里孕育出一个个鸡蛋大小、婴儿拳头大小的果实。百姓都说,土豆是有志气的作物,不嫌弃土地苦焦,只要见得着日头,少则十天,多则半月,地面就冒出簇簇新芽。入夏后,发达的根系交织成一个网兜,装满一窝窝土豆,也装满深山老农丰收的喜悦。
在海拔一千五百多米的大巴山,土豆不仅成为最接近蓝天白云的农作物,而且具备较长的生长周期。山脚下有个专门育种的农科所,他们将实验室建在田里,根据这里的环境气候,为百姓选育土豆新品种。年过半百的站长,在这里坚守了三十多年,从一个风华正茂的小伙子变成两鬓霜染的高级农艺师。一辈子都在和高山土豆打交道,春去秋来,在不断地培育和淘汰中,也让基因优良的土豆有了不断刷新的产量。几十年下来,选育出几十个优良品种,他说,自己也是一枚土豆,根在这里,果实是老百姓的一张张笑脸。
呼吸着新鲜空气长大的土豆,是大自然的匠心之作,是一份绿色且富氧的馈赠。山里人家将收获的土豆窖藏起来,在满足自家的餐桌之外,也用精美的纸箱将土豆一盒盒装满,借助电商平台,让土豆去远方见世面,也让大山深处的豆香,带着山里的好环境,带着山里人的一片热情,向山外发出一张张请柬。这些年,每到土豆采收期,城里人涌向乡下,只图尝得一口山鲜。精于土豆种植的农户,也必然能从厨房里端出几盘拿手菜,甚至能为客人做一大桌土豆宴,他们得意于自己的辛勤劳作换来的好生活。也有人将土豆和大米淘洗干净,一同窝在锅里,用土灶柴火蒸出一锅香喷喷的大米饭,被乡亲骄傲地称作金银饭。大米雪白,土豆金黄,这样的农家饭让城里人开了眼,饭量增了不少。
客人临走,将土豆大袋小袋地装进后备厢,这些宝贝一般的高山土豆,如一个个纯手工生产的高山罐头,灌装着高山的云朵,水汽,花香,鸟鸣,也灌装着高山的好风光,好气候,好水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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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坪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镇坪县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