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霞的故事
编者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彩霞家的这本经格外难念。这是发生在平利县一个乡村的真实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名农村妇女。不能简单理解为“忆苦”是为了“思甜”，“她没有想到她这么要强的人竟然成了贫困户，成了帮扶的对象。她感觉自己活得窝囊到了极点。”如故事中所写，正是彩霞的坚强和对生活的不甘，会让我们的心中始终有光亮。这便是我们想讲述的……
故事发生地：平利县大贵镇淑河村
故事中人物：均为化名
■ 陈武成
1
2012年初冬的那一天，花门楼的汪彩霞走到了生死的边缘。
一清早起来，丰兴仁就灌了两口酒。中午的时候，汪彩霞将猪血焯了，炒了盘酸菜。铝罐子里的炖萝卜是昨天剩下的，汪彩霞也热烫了。汪彩霞对丰兴仁说，你早晨起来就喝酒了，中午就少喝点，好给我帮忙把猪圈里的粪铲一下。汪彩霞没有说不要喝，因为她知道不喝是不行的，只要能做到少喝，目的就达到了，她也就满足了。
丰兴仁说，早晨那算啥喝酒？菜也没有，就只对着瓶子咣了两口，那也能叫喝酒？丰兴仁不理会汪彩霞的唠叨，先自倒了一杯，“咕咚”搞了一大口。杯子里的酒剩下一半。不是普通的酒杯，是一次性的塑料杯，一杯是三两三呢。
汪彩霞有些忧心，但她不敢多说什么，也不好多说什么。这段时间也确实辛苦，喂的20几头猪正在催肥，想在过年前出栏一部分，卖个好一点的价钱。
丰兴仁的酒劲是在第二杯酒快喝完的时候出来的。那时，汪彩霞要收他的杯子，他一巴掌就扇了过来。还好，汪彩霞有所防备，巴掌扇在了汪彩霞的后脑勺上，没有扇在脸上。汪彩霞知道完了，赶紧躲了出去。
也不敢躲远。汪彩霞躲到了灶屋的楼上择洋芋。就是把堆放的洋芋翻拣一下，有的烂了要拿出来，有的生芽子了要将芽子掰掉。汪彩霞边择洋芋边竖起耳朵，紧张地听着楼下的动静。
有一会儿，楼下没有动静。汪彩霞听到了风吹过瓦片的声音，那只常来偷吃猪食的山喳子鸟歇在屋顶上，似乎是在整理羽毛。楼下有鸡的咯咯声，它们在院坝寻吃的，然后好像进了堂屋。它们在偷啄堂屋大盆里的碎萝卜丁。猫“喵”了一声，汪彩霞知道它从堂屋里过来了，它挤进虚掩的门缝进了灶屋。它仿佛知道汪彩霞在楼上。它昂起头，对着楼上“喵喵”地叫了两声。汪彩霞不敢吭声，她怕打破了这份安静。
但安静还是被突然打破了。先是“咣当”一声响，紧接着是“哗啦丁当”一阵声，然后是丰兴仁的叫骂：“人呢？死到哪里去了？给老子打酒！”
汪彩霞躲在楼上，浑身发紧。她洋芋也不敢择了，坐在洋芋堆上，一动也不敢动。
又是“哐当”一声，是门被打开后，门板撞在墙上的声音。丰兴仁从吃饭的火炉屋出来了，他立在堂屋里喊叫：“人呢？给我出来！”没有人应他，他“嗵”地一脚踢开了灶屋的门，骂道：“你个懒婆娘！跑到哪里去了？”
猫吓得尖叫了一声，爬上了窗台，试图从窗缝里逃跑。但窗缝小了点，它没有成功。惊惶失措中，它飞快地蹿上了楼。汪彩霞急忙向它摇手，但它管不了那么多了，跑过来钻进了汪彩霞的腿弯里。
汪彩霞坐在洋芋堆上，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也似乎停止了。
“你躲了？我叫你躲！”丰兴仁骂道。紧接着传来“哗啷啷”一阵响，碗柜倒在了地上。碗盘的碎裂声让猫吓得使劲往汪彩霞的腿弯里面钻。
“你躲！”“叮啷当啷”是铝盆被踢飞的声音。“哐哝咚哝”是空桶被踢飞的声音，最后，“咔嚓”一下，灶里的铁锅被砸了。
“你跑了？我叫你跑！”丰兴仁将地上的东西又踢了两脚，然后“咚咚咚”出去了。路过堂屋，他看见了堂屋里的一把椅子，他把椅子挥舞起来，摔得粉碎。堂屋的电灯被椅子带下来，在屋子中间化作了一团白色的烟雾。
正当汪彩霞准备动一动身子的时候，“哐当”一声，灶屋的门又被丰兴仁一脚踢开了。他骂骂咧咧地“吧嗒吧嗒”走到灶屋的后门处。后门开着，他一步跨出去，一脚就将后门边的猪食桶踢到了一丈开外。他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长柄的斧头。他骂道：“酒都不要人喝，还要我铲猪屎！我给你铲！我给你铲！”他挥舞起斧头，对着那一排猪圈屋，疯狂地乱砍乱砸起来！
20多头猪从猪圈里尖叫着冲出来，四处逃窜。跑得到处都是。丰兴仁追赶着逃跑的猪，也跑了。
战战兢兢地从楼上下来的汪彩霞，看到被打得一片污稀的家和门破栏倒圈空的猪圈，几乎瘫倒在地。
2
汪彩霞从来就不是一个窝囊的人。她上过学。没有上出来，不是因为她笨，读书不好，主要还是家里穷，姊妹多，送不起了。那时汪彩霞的弟弟也在上学，父母多少也有一些重男轻女的想法，就让汪彩霞辍了学。
和所有的农村女娃一样，辍了学的汪彩霞开始了繁重的劳作。母亲身体一直不好，有大脖子病，一直没有治疗。不久父亲也病了，是食道癌。家里所有的活路一下子都压在了汪彩霞的身上。干不了的活要干，受不了的苦也得受。为了供养弟弟上学和照顾两个老的，汪彩霞忘记了自己是个姑娘，更忘记了自己还得嫁人。
23岁那年，被病魔折磨够了的父亲过世了。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异常清醒地将汪彩霞叫到跟前，叮嘱要她照顾好母亲和弟弟。汪彩霞明白父亲的意思，就是要她将弟弟的事情都办理好了才能离开这个家。那时弟弟刚刚成人，即将面临的事情就是结婚成亲。汪彩霞答应了父亲，对父亲点了头。这一点头，汪彩霞自己的婚事又耽误了几年。
2001年4月18日，已经29岁的汪彩霞终于出了嫁，她嫁给了比自己小3岁的丰兴仁。
在丰兴仁提说之前，也有不少人给汪彩霞提亲。其中二姐的小叔子提说的时间最长，将近4年时间。最后婚姻还是没成。二姐的小叔子人老实，也勤劳，汪彩霞对他的印象很好。汪彩霞的大哥也蛮赞同。但母亲不同意。母亲说二姐小叔子家太穷太薄了，二姐嫁过去她就后悔死了，现在怎么能再把幺女儿往火坑里送。母亲那时的大脖子病，经过十几年的酝酿，已经变成了癌，她的坚决反对，让汪彩霞无法反抗。本身她也没有想过为自己的婚姻做主。“婚姻大事，全凭父母做主”是那时山里农村女娃的普遍做法。
丰兴仁来提说的时候，汪彩霞并不满意。除了丰兴仁比她小三岁外，还有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们是近亲——丰兴仁是汪彩霞亲舅舅的儿子。汪彩霞读过书，知道近亲结婚不好，所以一直不同意这门婚事。
丰兴仁和他的父母坚持不懈，提说了四年，把能请动给汪彩霞说话的人都请了。汪彩霞招架不住，最后提了条件，要7000块钱的彩礼。那时的7000块钱不是一个小数目，汪彩霞以为设个难度，用当地话说叫“傲敲”一下，就会让丰家知难而退了。但目的没有达到，丰家答应了她的条件，而且说，还要大办酒席，热热闹闹地将汪彩霞娶过去。
汪彩霞没了退路，只好嫁了过去。再说，她是快30岁的人了哩，再不嫁，还等什么呢？
可汪彩霞怎么也没有想到，等到快30岁了才结婚，等来的不是婚姻的幸福，却是一场厄运的开始。
3
婚后三天，回门回来的晚上，以前的舅舅舅娘，现在的公公婆婆把汪彩霞夫妇喊到跟前，拿出了一沓账单。公公婆婆对他们说，这沓单子我们要交给你们。
汪彩霞问，啥单子？
公公婆婆说，账单子，都是娶你的时候借钱的账单子。
汪彩霞吃了一惊，说，账单子？给我们？
公公婆婆说，都是你们结婚的时候花了的，不给你们给哪个？
汪彩霞无话可说，只好将那一沓单子接了。
公公婆婆说，交给你们，我们可就不管了！
第二天早晨，汪彩霞才看明白，那一沓单子里一共是1.1万多元的外债，有几笔竟然还是高利贷！汪彩霞懵了头。1.1万块！汪彩霞那时还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多的钱。她结婚前给别人做了半年的饭，每个月才给200多块钱的工钱。1.1万块，就是说，她要不吃不喝做5年的饭！
汪彩霞在心里把大概的账想清楚了。想清楚了也就无所谓了。自己有一双手，丈夫也有一双手，生活才刚刚开始，只要勤劳，怕啥？有账就还哩，一年还不清两年还，两年还不清三年还。一万多块钱的账，最多5年也就还清了。
汪彩霞全力以赴开始还账。本来她是准备出去打工的，但婚后不久她就怀了孕，而且反应特别厉害，公公婆婆也要她就在家里生养孩子，她便只好让丈夫出了门，自己留在了家里。在家里，她喂猪，喂鸡，还养羊，可是一年下来，收入微乎其微。丈夫在外打工，年年回来都是白板。汪彩霞着了急。孩子出生后，她想养大牲口。
山里的大牲口只有牛。可是一头牛的价钱也不是汪彩霞能掏得起的。买一头牛来养，汪彩霞想也不敢想。但她不死心。她看坎下刘家有一头母牛养不过来，就跑去和人家商量。最后达成的条件是，汪彩霞把母牛拉回家喂养，母牛的第一个牛犊归汪彩霞，待母牛有第二个牛犊后，汪彩霞将养大的第二个牛犊和母牛再一并还给刘家。汪彩霞辛苦了三年半，尽心尽意喂了三年半牛，最后得了一头小牛犊。很不幸的是，牛犊刚长成的时候，一条腿给摔断了。三只腿的牛干不了活，只能低价卖给牛贩子，送进了屠宰场。
汪彩霞没有泄气，继续养鸡养猪养羊，还学会了找药草。5年过去，她终于还清了结婚时的外债。
2007年初，外侄子从广东回来过年，看到汪彩霞的生活状况很是同情，就劝她出去打工。当时汪彩霞儿子5岁了，外侄子说把儿子也带上，到外面去上幼儿园，刚好和他女儿有个伴。汪彩霞同意了。她去广州呆了一年，没有挣到什么钱，却在回家过年的路上遭遇了一场雪灾。堵在了路上。所幸的是儿子提前回去了。
但汪彩霞没有想到，提前回去的儿子虽然避开了雪灾，却遭遇到了另一场灾难。那场灾难比雪灾可怕，比雪灾更不可理喻。
4
灾难来自儿子的父亲，汪彩霞的丈夫丰兴仁。
丈夫的懒惰汪彩霞是领教过的。他从不做家务，地里活也不愿干，唯一喜欢的就是睡觉和喝酒。儿子六个月的时候，丰兴仁睡觉，汪彩霞要干活，就将儿子也放在床上睡觉。结果儿子醒了，从床上哭到滚到床下，泥巴把头脸都糊满了，丰兴仁躺床上却懒得理会，动也不动一下。汪彩霞气得和他大吵了一架。吵过之后，丰兴仁躺床上竟然照睡不误。
除了懒，丰兴仁还爱喝酒，而且喝酒就醉，醉了就喜欢耍酒疯闹事。汪彩霞劝过他，要他尽量不要在外面喝酒。汪彩霞说，你实在要喝就在家里喝，喝醉了丢人也丢在屋里，在外面丢了人不说，惹了事，我们都承受不起。结婚头一两年，汪彩霞的劝说还起作用，后来渐渐就不起作用了，汪彩霞再劝，他就打。最狠的一次，把汪彩霞打得睡了三天。汪彩霞劝不了他了，家里也指靠不上他，就让他出去打工。可丰兴仁年年打工，拿回来的钱没有增加，喝酒的瘾却日渐增长。
2007年底，汪彩霞在广州的工厂里因一时辞不掉工，就让外侄媳将儿子先带回去了。回到家的儿子交给丰兴仁带着，结果快过年的时候，有一天，丰兴仁喝醉了酒，把酒疯撒在了儿子身上。他先是把儿子丢进苕窖里关了半天，又让儿子在堂屋里跪了半天。又是打又是骂的。那么寒冷的天气，才刚六岁的孩子被折磨得哭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还不满足，还说要将孩子扔到河沟里去。听到动静的爷爷奶奶喊了人，才将孩子从丰兴仁手里抢出来，藏到了别人家。丰兴仁无处发泄，把屋里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
儿子在别人家一直躲到汪彩霞回来。汪彩霞是农历正月初三才回的家。这之前，因为打不通电话，那时也没手机，她对家里的情况一无所知。回到家里才知道，儿子差一点被喝醉的丰兴仁整死，家里的东西也被砸得一片乌稀。汪彩霞气得要和丰兴仁拼命，可丰兴仁早跑了，年也没在家里过。
儿子受了刺激，黏着汪彩霞寸步不离，而且不敢回家。汪彩霞没了办法，只好到县城租了一间小房子，陪儿子上学。上了一年，经济支撑不下去，看看儿子也慢慢恢复了，汪彩霞还是选择回到淑河，回到花门楼。因为那里毕竟有她的家。
丈夫不成器，汪彩霞不愿意窝囊。除了种几亩薄地，她还要挣钱。因为要生存，要活着，还要送儿子上学。可是在偏僻的淑河里面，怎么才能挣到钱呢？汪彩霞想了很久，最后决定养猪。
花门楼的人家家都养猪，对养猪都有一套自己的经验和方法。养的猪肉好，而且肯长。一头猪，养一年就能杀两百多斤重。但花门楼的人养猪都是自己吃，熏腊肉，熬大油，很少出售。一家一户一年最多喂两头，只够自己吃和待客，哪有出售的？
汪彩霞看到了这一点。决定不是养一头两头猪，而是要养10头20头猪，甚至30头40头猪！
汪彩霞从来就不愿意让自己活得黯淡无光。谁让她叫彩霞呢？彩霞不就是要光灿灿吗？汪彩霞用自己的名字鼓励自己，自己让自己激动了。
5
要养10头以上的猪，首先得要有猪圈。汪彩霞要先建圈。她请人计算了一下，要建成这么大规模的猪圈，最少得花四万块钱。汪彩霞分钱没有，怎么办？借吧！首先去向姐姐们借，毕竟是亲姊妹，好开口一些。但白手起家的事情，即使是亲姊妹也不会畅畅快快就把钱借给她。除了打借条，还要写偿还协议。敲敲打打的丑话听得差不多了，汪彩霞借到了两万多块钱。
猪圈是冬天开始做的，断断续续做到第二年夏天才基本完工。这时候，村上有了一些政策了，给她补了3000块钱，还配套了一套沼气灶。更重要的是，能在信用社贷到款了。汪彩霞请村上干部帮忙担保，贷了两万块钱。2010年初，汪彩霞喂上了10头猪。
汪彩霞养猪是全身心投入的。每一头猪她都倾尽了心血。为了让猪们的生长有一个好坏境，她天天打扫猪圈，猪们一天三顿食，她都亲自操办，要是哪头猪有了毛病，她会比自己得了病还要着急。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年以后，汪彩霞养的猪有了收益。她的外债还了一半。
2012年初，汪彩霞进一步扩大了规模，养猪的头数过了20头，而且喂养的几头母猪已经连续产仔，有了可观的收益。汪彩霞看到前面的霞光，有了舒心的笑意。
她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个冬天到来的时候，醉酒的丰兴仁又一次酒疯大发，不但砸了屋里的一切，还砸了她的猪圈，赶跑了她的猪，将她的一切毁灭！
汪彩霞欲哭无泪！
她想到了离婚。以前，丰兴仁醉酒打她，打狠了的时候，她也提出过离婚。但一提出来，公公婆婆就哭着求情。公公婆婆也挨过丰兴仁的打。丰兴仁喝醉后六亲不认。他打汪彩霞，公公婆婆阻拦他，他就连他的父母一起打了。丰兴仁打公公婆婆，公公婆婆没掉一滴泪，可汪彩霞提出离婚的时候，两位老人却都哭得像孩子一样。他们说，你一离婚，这个家就完了，儿子完了，孙子也完了，我们两个老的也活不成了。老的哭，小的也哭。哭得汪彩霞的心也碎了。汪彩霞最终没有迈出离婚的那一步。她本以为通过自己的勤劳和能干，改变家庭的穷困，从而也促进丰兴仁的改变，但一切似乎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还是离婚吧！汪彩霞再次想到了这个问题。想到这个问题，就得想到年老的公公婆婆和正在上学的儿子，还有那个醉鬼丈夫。自从汪彩霞提出了离婚的话头后，喝醉了的丰兴仁也不止一次地放出了狠话，如果汪彩霞胆敢和他离婚，他就让全家同归于尽。这话让汪彩霞胆战心惊。她既不忍心迈出离婚这一步，更不敢迈出这一步。她死了无所谓，儿子呢？汪彩霞不敢想下去了。
现在猪圈砸垮了，猪跑了，锅和碗盏打完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而且外面还有两万多块钱的外债没还！汪彩霞实在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里。
要不就去死吧！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汪彩霞打了个寒颤。
汪彩霞最终没有去死，她被姐姐们和周围的亲戚邻居救了。他们看出了苗头，守了她半个月。又将跑出去的猪都找了回来，把猪圈帮着修缮了。他们劝她，还是要好好活着，猪继续养，日子继续过，将来想办法让丰兴仁把酒戒了，慢慢地就好了。
汪彩霞答应了他们，打消了去死的念头。可是，她再也没有了生活的希望和激情！她断断续续地把猪卖掉了。猪圈空了。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种着薄地维持着简单的生活。
汪彩霞曾经以为自己就是天边的一抹彩霞，但她这抹彩霞的美丽光芒，还没有在天边闪耀起来，就刹那间熄灭了。
6
时间过去了三年。2016年，淑河村的扶贫工作开始了。扶贫工作队进驻到了花门楼。包村干部到户摸排情况的时候，第一轮就将汪彩霞他们家确定为贫困户，列为帮扶对象。名单公示的时候，汪彩霞伤心伤意地哭了一场。她没有想到她这么要强的人竟然成了贫困户，成了帮扶的对象。她感觉自己活得窝囊到了极点。
汪彩霞不知道，就在她伤心的时候，驻村帮扶领导和村上的干部正在村委会重点商议她家的事哩。驻村帮扶干部有镇上的，也有县上的，还有市上的。大家在一起议论，都认为汪彩霞家不应该这么贫困，夫妇两个正当壮年，身体也好。特别是丰兴仁，五大三粗的，壮实得像头牛一样，怎么着也会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为什么现在却过得这么清冷贫寒，黯淡无光呢？
后来村干部介绍了情况，包村干部明白了，原来根源还是在丰兴仁身上。村干部们都说，汪彩霞可是个能干的女人哩，前几年在花门楼第一个建起了养猪场，如果不是她丈夫好吃懒做，喝酒闹事，他们家肯定已经是养猪大户了。
情况明确了，大家意见统一。都认为要去给丰兴仁做工作，教育引导他，要他改掉酗酒的坏毛病，支持汪彩霞重新把养猪场办起来。
干部们去了汪彩霞家。丰兴仁却没有在家，外出打工去了。干部们就对汪彩霞说明了来意。
汪彩霞有一些冷漠。汪彩霞说，喂不起了，还欠的有外债没有还清。
干部们给她算账，还说可以提供无息贷款。汪彩霞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黯淡了，不再说一句话。
过了两天，干部们又去了她家。干部们没有坐，去了她的屋后边，认认真真地看了空荡荡的猪圈和猪圈旁边的粪池。干部们都说，圈是现成的，会养猪的人也是现成的，不养猪真是可惜了，可惜了啊！
跟在干部们身后的汪彩霞没有说话，可是脸上明显地有了生气和活色。
干部们第三次去汪彩霞家是一个午后。汪彩霞正在后门上拾掇以前养猪的一些用具，什么桶啊盆的，还有冲圈的水管子和铲粪的铁铲子。
干部们交换了一下眼神，又直接说了养猪的事。干部们说，汪彩霞，你还是把猪再养起来吧！这样，不要一年，你就可以脱贫了。
可是汪彩霞突然生了气，她将手上的猪食桶“咚！”的一声扔在了阶沿上说，养不成！说完这句话，汪彩霞“哗哗”地流下了眼泪，痛哭起来。
干部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只有一起来的老支书了解汪彩霞的心情和心事。老支书说：“彩霞，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怕丰兴仁喝酒闹事。这个事干部们也在一起商量了，我们会给他做工作的，要管教他。他喝醉了酒，打你是犯法的，砸你的猪圈也是犯法的。以后他再胡来，我们不会放任，法律上也是一定要管他的。”同来的其他干部接过老支书的话，不仅对汪彩霞宣讲了扶贫政策，还宣讲了相关的法律知识。
那一天，干部们在汪彩霞的后门边上一直呆到了天黑。汪彩霞终于答应重新开始养猪。
猪仔是无息的小额贷款买的，包村干部帮忙整理修缮了已经开始破烂的猪圈。猪仔进圈后，村上又请了技术员定期来进行指导，还派汪彩霞去外边的养猪大户参观学习。汪彩霞的激情慢慢点燃了，她再次全身心投入到养猪当中。
熄灭的彩霞被点亮了，霞光在天边开始闪耀！
7
丰兴仁回来给汪彩霞当了帮手。回来之初，帮扶干部就找他谈了话。讲了政策也讲了法律，最后语重心长地又讲了为人处世的方法和道理。丰兴仁听得只是点头，保证以后少喝酒，好好配合汪彩霞养猪，发家致富，争取早日脱贫。
其实只要不喝酒，丰兴仁啥事没有，虽然不勤快，但安排的事督促着也能做好。干部谈话后，丰兴仁努力克制自己，有了变化，收敛了不少。干了大半年，他受不了汪彩霞的约束，仍然还是要出去打工。汪彩霞也不勉强他，放他出去，只是叮嘱千万不要再在外面喝酒惹事了。
2017年是汪彩霞最辛苦的一年。那一年，公公患了脑溢血，瘫痪在床十个月，汪彩霞除了照料几十头猪以外，还要和年老的婆婆共同照顾公公。她像亲闺女一样为公公端屎端尿，理发洗头，尽够了一个儿媳的责任和孝道。那一年，她的养猪场也再次扩大了规模，养猪的头数在年底达到了50头以上。扶贫干部们露出了舒心的笑，花门楼的百姓竖起了大拇指，汪彩霞也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喜悦。
正当汪彩霞满怀信心，向着脱贫的道路大步迈进的时候，丈夫丰兴仁的毛病又犯了。
2018年的冬天，在外打工的丰兴仁回来了。回来了的丰兴仁有了变化，对汪彩霞态度亲热又和蔼，还主动帮忙做些事情。汪彩霞心里高兴，杀了一头过年猪，请了姐姐姐夫们都过来吃疱汤肉。丰兴仁刚从外面回来，和姐姐姐夫们也是好长时间没有在一起了，难得相聚，喝酒是难免的。刚开始，汪彩霞时时提醒着丰兴仁，丰兴仁自己也有所管控。但酒过三巡后，慢慢地，丰兴仁就不受自己管控，更不受汪彩霞的管控了，他放开了喝，最后竟然和二姐发生了争执。喝多了的丰兴仁哪里还有是非对错，不管不顾，对二姐动了手……
这一次，汪彩霞没有顾忌，她喊来了村干部。村干部也没有客气，喊来了派出所的警察。警察亮出明晃晃的铐子，铐子咣啷啷直响。警察也没有客气，推推搡搡地对丰兴仁采取了措施！
关进号子里，丰兴仁酒醒了，才想到害怕。他意识到这是犯了法，后悔不迭。他磕头捣蒜地向警察承认错误，又向村干部承认错误，歪歪扭扭地写了半页纸的保证书，最后给二姐跪下赔礼道歉，主动拿了医药费。
汪彩霞有一些灰心和丧气。包村领导知道这一情况后，主动和村干部到了汪彩霞家，劝慰和鼓励她，认为这次丰兴仁虽然又喝酒惹了事情，但变化的确还是有的，并告诉汪彩霞，事物发展变化是有一个过程的，千万不要被小小的挫折吓住。丰兴仁酒瘾那么大，一时戒不掉，需要我们的耐心和共同的努力来帮助他。道理讲了几面山，比方打了几道河，汪彩霞思前想后十几天，心绪终于平静了下来。
村上开了丰兴仁的新民风评议会，大家黑压压坐了一屋子，包村干部首先对丰兴仁提出严厉批评，支书、村长也前三十年后三十年地敲打他，花门楼有头有脸的人都说他身在福中不知福，烂泥巴扶不上个墙！丰兴仁把头勾进裤裆里，半晚上抬不起头来。他心说在花门楼呆不了了，还是要出去打工，他说他不挣个遮脸面的钱决不回来。汪彩霞说，你把酒戒了，最大的脸面就挣回来了。丰兴仁低下了头，眼泪滴在了脚背上。
2019年初，淑河村宣布了村上首批脱贫的贫困户名单。汪彩霞家成为花门楼组首批脱贫的贫困户。扶贫干部把这个消息也告诉给了还在外打工的丰兴仁。在电话里，扶贫干部听到丰兴仁在几千里外的抽泣声。
看到脱贫的名单后，汪彩霞心情激动了一下。但更让她激动的是丰兴仁也打来了电话。在电话里。丰兴仁给她说了许多的好话。汪彩霞拿着电话流了泪。她听见丰兴仁在电话里也哭了。彩霞等他不哭了，问：“你还贪酒不了？”丰兴仁说：“我都半年不沾酒了！”
脱贫后的汪彩霞，心境成熟了许多。她明白自己，脱贫不是她要的最终结果。她本来就不是一个窝囊的人啊，她是一抹彩霞哩！彩霞一旦点亮，啥能遮得住它的光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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