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树相约的早晨

桂林日报 2020-11-07 14:23 大字

□王继颖

树林中跃动着金色的晨曦。一条条向上的路,细丝一般,发白发亮,沿灰色的主干向枝杈蜿蜒。蜗牛借助自身分泌的黏液缓慢滑行,留下这一条条向树上攀登的印痕。

我面前这棵玉兰,粗壮的主干分出六个枝杈。最粗的一枝,又分出东西两杈,东面的杈与地面约成七十度角。我伸展双臂,向高处举,刚好能扒到东面这根枝杈。双手握紧枝杈,双脚慢慢离地、悬空,风不动,树不摇,感觉疼痛被丝丝缕缕抽去。这棵玉兰,是我的良医。

大大小小十几只蜗牛,伏在树的主干和枝杈上,只见灰色的螺壳,螺口被黏液封着。它们纹丝不动,似乎已僵死。

我的左臂,一度不能抬起,不能向身后弯曲,肌肉和筋脉,也如静止的蜗牛,似乎已僵死。

3月7日清晨,92岁的公公散步时摔倒。160多斤的老人,被我和爱人抬上轮椅,推到泊车位,从轮椅抬到汽车副驾驶座,到医院,再从车内抬上轮椅,推到门诊,再推到CT室,抬到床上,抬着翻身拍片……担心他发了心脑血管急症,我和爱人每个动作都小心,一次次竭尽全力。

检查结果,老人无事,我们长舒一口气,再如来时,小心翼翼抬上抬下,护他回家。

当夜,我腰酸背痛双臂疼,躺在床上不能入睡。时光慢移,腰背的酸痛和右臂的疼渐渐消失。左臂上部的疼痛却日益加重,不能高抬,不能后弯,穿脱上衣竟不能自理。连续一段时间,每个夜晚,都不止一次被疼痛扯醒。最初想去小城有名的骨科医院检查,却吃了闭门羹。正值疫情紧张期,这家医院和许多诊所都关闭。去市医院骨科,大夫问明原因,晃晃我的左臂,摸索几下关节,说骨头无事,让我慢慢养。

5月初,国内疫情缓解,骨科医院终于开门。前往就医,拍了片子,骨头果然没事。大夫断言我的左臂因拉伤导致肌肉粘连,开了一袋子药片药丸膏药,嘱咐我忍痛锻炼:右臂助左臂上抬,抬高后再练习后弯。

肌肉粘连,我第一次听说。与人说起,竟有不少看上去身体安康岁月静好的人,曾经或正在与我同病相怜,老家的姐姐、六姨,小城里要好的同学闺蜜,与我同住一楼的老阿姨、男同事……他们现身说法,介绍康复经验:吃药,贴膏药,按摩,小针刀,最有效的就是忍痛锻炼———在家中,双手爬墙,扒门框;在小区和公园,吊单杠,双手爬树干,扒牢树杈悬起身子。别人经历的伤痛,像玉兰枝干上的蜗牛,沉默安静地伏着,以前不曾被我关注,只有贴近树身独自疗伤,才清晰看见它们的螺壳,阳光从树叶间漏下,它们滑行的路,才蜿蜒地现出。

熟人眼里,我一如既往,安然无恙。我在园子里东瞧西看时,谁也不知,我在选择一位沉默的良医。晨光熹微,成群结队的人在环形步道上快走慢跑,没人注意,我在僻静处这棵玉兰树下驻足,双臂一次次上抬,仰头对着树冠。少有人知道,我每日早晨默默计数到一百次,经历了怎样的疼痛。双手第一次握紧与地面成七十度角的枝杈,双脚离地悬空时,我为自己曾经的愤怒后悔———左臂受伤前,在植物园散步,瞥见林中有女子扒了树杈悬空吊起,我怒目而视,心中怨愤:“何苦和树过不去!”

转眼已进10月。5月的树冠,花落不久,叶子是新鲜的黄绿。10月的树冠,翠中泛黄,斑驳的叶间藏着玫红的果实。每日清晨与树相约,与枝干上的蜗牛相见。时光早已给出答案,那些静止的蜗牛并未僵死,只是在螺壳里酣眠。多是在雨后的清晨,螺壳口会舒展出它们柔软的身体。淡赭色的头,高擎两只纤细的触角,拖着半透明的蜗身和圆圆的螺壳,攀着晨光缓缓滑行,湿润的黏液,蜿蜒向上。我的左臂,肌肉和筋脉,也并未僵死。初与树相约的5月,只能勉强抬到胸前,如今已能举过头顶,虽然尚不能自如地向后弯转,穿脱衣服已能自理。

我居住的楼前绿地上,有一棵紧临甬路的紫叶李。甬路上方两根枝杈,高度与角度恰好适合双臂拉伸的练习。早晨锻炼归来,偶见同楼居住的老阿姨、男同事,双手分握两根枝杈,双脚离地悬空而起。小区修理树木,两根紫叶李枝杈本在剪除范围,却只被剪去顶端不妨碍锻炼的部分。饱经风霜的老园艺工人,一定有过不为人知的疼痛,才如此善解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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