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气里的神灵择宋长征
处暑:
谷神不死
上古,那时大地一片荒凉,光透过云层,照耀着荒凉的山川与河流,高大的树木横生,蕨类植物疯魔般生长,遮天蔽日。没有人呼应,远处是凶猛的兽与鹰隼,是邈远的神迹忽隐忽现。姜嫄,这个大地的圣母,此时才过及笄之年,长发在风中飘舞,像遮盖天空的青苍的云朵,笑声清脆,能唤醒草木间的虫声鸟鸣,兽皮的衣袂飘飘,隐约的花纹像一只在山野跳跃的小兽。她充满了好奇,她要用一双赤脚丈量天涯,以满足对鸿蒙初开的天地的好奇。一双脚印从山巅到高原,一脚踩出平川,一脚踩出一汪清澈的山泉,姜嫄小心翼翼,把明亮的赤脚对应在一只巨大脚印的脚趾上,她并不知道,这轻轻的叠压,将会繁衍出一片繁茂的农耕盛景。
“秋初夏末,热气酷甚,不可脱衣裸体,贪取风凉。”这时暑天已经甩着尾巴一晃而过,田野里的谷物开始走向充盈。日光西斜,只有中午时分尚余一丝酷热的残余,夜晚到来,河堤上吹来一股清凉的风。老河滩上的野草开始变黄,狗尾草擎出毛茸茸的尾巴在夕光中摇曳。有人在唤归玩耍的孩童,一嗓子穿越树梢直达田野的纵深。乡下的孩子总是贪吃,不是抱一捆青嫩的豆苗要回家煮毛豆,就是从玉米田里掰了几穗玉米棒子,娘就骂——— 成天价像个牛犊子乱窜还想吃鲜,一边伸手接过孩童怀里的嫩玉米,三下两下扒了皮,投进沸水开花的铁锅。
有一个孩子却没那么幸运,名字叫弃。眼波流转的姜嫄因为好奇,把脚印踩在神迹上,顿时感觉一股暖流直达小腹,温热与旋转,落地生根而胎动,十月产下一子,急匆匆抛掷于荒野隘口。隘口中有风,风卷落叶吹到隘口便静止不动。过往的猛兽,听见孩子的啼哭,只是好奇地用鼻子嗅了嗅,转头便走。姜嫄又把这个孩子丢去山林,山间野人的眼神中透出一缕悲悯之光。丢之于寒冷的河冰,天空中又飞来一只扇动翅膀的大鸟,将丰满的羽翼把婴孩盖住。姜嫄丢累了也丢烦了,一切不过是神意的安排,便将婴孩抱回家中精心抚养,起名为弃。
这个叫弃的孩子就是后来的稷。后稷为谷神,从童年起就开始种麻与菽。成人后,有相地之宜,善种谷物稼穑,在尧舜时做掌管农业的官,教民耕种,被认为是开始种稷和麦的人。那么,后稷就是我们的祖先了,老河滩上的人们沿着祖先的脚印开始耕耘时光。绩麻以御寒,播种谷物以果腹,放牧牛羊也放牧自己,将一片曾经的荒野打理成膏腴之田。
七月八月看巧云,这时的我喜欢躺卧在一片松软的草地上,落叶纷飞,一片片飘向时间的纵深。草间有秋虫嘀哩的清音,耳边是老河滩淙淙的流水,云朵在天空聚散,有一个赶马的人正在扬鞭催马,一匹白马驾着烟云疾驰而过,卷起浩荡的尘烟。一个头系方巾的女子,那应该是母亲,手挎土篮从时间的另一头赶来,她必是去了不远的外祖母家,土篮里有刚刚摘下的梨和枣。还有一群洁白的羊群,父亲从树影中站起来,踉跄着步子,像是一个被秋天灌晕的人,呼喊着他的羊群回家。
那么我呢,我和那个叫弃的孩子一样热爱田里的谷物。地上有家,天上必有一个相似的家园,我在春天播种的青麻长成了一片青色的云,我在芒种栽下的一片棉田,在秋天盛开成只属于我的那片云朵,我小时候放牧的那群羊,此时走在时间的巅峰,一回眸,喊亮了秋色。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载:“七月中,处,止也,暑气至此而止矣。”天上人间正清凉。石榴树上挂满了果实,沉甸甸压弯柔韧的枝条,枣儿悬挂在枝头,七月十五枣红圈儿,早有贪吃的孩子爬上树枝,一不小心被圪针扎了一下,眼中满是泪花,却没有停下手脚。
七月十五中元节,也叫鬼节,各地有打醮放焰口的,为超度饿鬼而设。大略起源于《目连救母》,目连看见母亲身处一群饿鬼之中,赶紧用钵子盛饭给母亲送去。但食物尚未入口,瞬间化为燃烧的木炭,目连唉唉大哭,眼看母亲受饥饿之苦而不能相助。于是赶紧返回说与佛听。佛言,你母重罪,并不能靠你一人之力能成全,七月十五日,当为七代父母现在父母厄难中者,具百味五果,以着盆中,供养十方大德。至此,目连母方得脱解饿鬼之苦。
老河滩上的人不算狭隘,在中元这天儿女掩着悲痛上坟,只为祈求在他界的亲人平安。一刀黄表纸,几样时令瓜果,加上亲人爱吃的食物,画一个圈儿,点燃,祈祷。言说生时的苦难,到那方可慷慨大方一些,花不完的银钱施给苦难之鬼,吃不了的瓜果分给饥鬼饿殍。如此,也便心安了一些,常做梦遇见,亲人们远远在云端看着,看一家人村里村外忙忙碌碌,看新出生的孩娃一天天长大,祭奠与护佑,即便天各两端也延续着血脉亲情。哪日寻着一盏亲人燃放的河灯,便可结束他世苦难,重返人家。
鹰乃祭鸟,这时的天空高远辽阔,也到了鹰隼捕食的好季节。这类似于雨水时节的獭祭鱼,苍鹰把捕来的鸟类挂上树枝,整齐排列,在静默的片刻许下心中祈愿。天生万物,物与物之间原本就有奇妙的衔接,虔诚是为了上天的恩赐,捕猎是为了将物种瓜瓞绵延。
天地始肃,此时时间在草木中静默,骨节停止生长的脚步,长了一春一夏也该歇歇了,草在结它的种子,谷物又圆满了一个轮回。何须凭吊,在轮回之间青也青过黄也黄过风也经过雨也历过就是完整的一生。我轻轻打量脚下的路,其实很多时候和草木相同,从年少时的青涩与懵懂,终于到了盛年时的不再彷徨与惶惑,这漫长而又短暂的旅程,有失落也有无知的憧憬,直到现在的一念清凉,思绪宛若秋日之水,清澈映照出高远的天空。
处暑三候禾乃登,这是一个盛大的节日,自然以平静之眼关照时间的发展,高粱红了,像一只只大号的湖笔在书写乡土情韵,一笔在天,一笔在地,挥毫泼墨间淡了山河旧事。谷神沿着时间的阶梯登上巅峰,看万家灯火阑珊,不再饱受人世苦寒。每一粒谷物都是一粒小小的火种,点燃生命的焰火。
《老子》:“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又“谷神不死”。是说谷神空虚无形而又变化莫测,永恒不灭。三国魏王弼注“谷中央无谷也。无形无影,无逆无违,处卑不动,受静不衰,谷以之成而不见其形,此至物也。”是将谷神上升到形而上的存在,谷有灵,飘荡于天地间,孕育万物生灵。
这与西方的谷神大同小异,在罗马神话中,色列斯是主管农业和丰收的女神,象征养育人类文明的肥沃的土壤。色列斯的女儿被冥神普路托绑架,色列斯万分悲痛,无心本职工作,于是草木枯萎。直到她的女儿安全返回,这才万物恢复生机,种子发芽,草木开花,庄稼开始了生长。
可见无论东方或西方,谷神是一种永恒的存在,与大地互为依托,养育万千生灵。乡土不死,谷神不死。
大雪:
雪神滕六
滕六是个野神,野神多不在册,就像我这么一个乡下人,鼓鼓捣捣竟然也做起了文学梦,梦不算太深,无非是小时候中了蛊,在巴尔扎克鲁迅茅盾的丛林走丢,面对这么一棵棵高大的树影,需沿着在树上刻下的箭头作为路标,才能找到回家的方向。滕六的家肯定在天上,哪日不爽,或者喝多了撒酒疯,拎起一只无边巨大的雪口袋,倾倒而出。
雪就飘落下来,燕山雪花大如席,忽如一夜春风来。那雪开始是小的,几近于无形,簌簌落在衣襟上,像在唤醒身体的每一个毛孔。这时毛孔肯定是张开的,就像空旷的田野,裸呈于青苍的天空之下。接着雪花大了起来,你会怀疑雪神滕六是不是也中了蛊,或者爱情之路不太顺当,一坛梅花酒,十万雪花飞。
“时雪转甚,故以大雪名节。”转眼到了大雪节气,村庄里的火炉火盆大多已经点燃,窗外是大雪纷飞,屋内是火光摇曳,哔哔啵啵的爆裂声中,木根爷卷好一支烟,徒手捏起一枚火炭,引燃,嘶嘶吸了一口,呛,咳嗽声中,开始讲那过去的事情。这时的村庄安静,鸡们改了上树栖息的习惯,顺次钻进鸡莳里,一个挨着一个紧紧靠在一起,用彼此身上的温度取暖。狗的叫声空灵,在漫天飘舞的雪花中打开一条通道,直直钻入黑暗的天空。不知滕六是否能听见——— 听见又能怎么样呢?到了大雪飘飞的节气,也算是恪尽职守,安排好眼下的落雪日程。
与小雪相比,雪的盛大不在于形式,而是降雪的概率增大,或积雪的面积增大。小雪时,雪随下随化,不出一盏茶工夫,一层薄薄的细雪融化殆尽,土地露出本来的面貌;大雪时不成,这时气温多在零度以下,雪花落一点是一点,落一层是一层,点点层层,覆盖在一起,就给人间披上了一层雪衣衫。
滕六是雪神,只是面容有些模糊,这需要从故纸堆里慢慢翻阅,方可见其真容。更早一些,滕是周朝的一个诸侯小国,出于一本托言由孟子和学生一起写的一本书《孟子外书》:滕文公卒,葬有日矣。天大雨,雪及牛目,群臣请弛期,太子不许。惠子谏曰:“昔者王季葬涡山之尾,栾水啮其墓,见棺前和,文王曰:‘先君欲见群臣百姓矣。\’乃出为帐三日后葬。今先公欲小留而抚社稷,故使雪甚弛期。而更为日,此文王之志也。”孟子曰:“礼也。” 是说滕文公去世,下了一场大雪,被解释成先公(滕文公)想多停留一会,以安抚江山社稷,所以降大雪延迟安葬日期。
这个故事只是从侧面提及,滕文公可以主宰雪的降与停,只是在后来的发展过程中,渐渐被赋予一种神意。“凡草木花多五出,雪花独六出。”滕与六,经过先民的奇妙揣测,于是世间多了一位神灵,雪神滕六。
乡间有神,居住在天上地下,有的掌管风雨,有的掌管谷物,有的掌管火与水,有的掌管顺遂与安康。风神在天,每日里在村庄上空游来荡去,看花落花开,静听草木生长;土神在地,宽阔的胸膛上生长出庄稼和粮食,为了村庄果腹和御寒;床神安静,在夜深时睁大眼睛,窥探着睡梦之中的孩娃,一个翻身掉下来,并不损其毫发。有时我想,这些居住在村庄里的神灵是否也会在某夜见面,在某个重要的节日开个碰头会,谁谁掌管的辖区出了什么事情,逢年过节照样享受村庄的供奉,也不嫌羞臊脸红。谁谁今年因为去赴王母娘娘的蟠桃会,忘记了生长的谷物,以至于颗粒无收。大会在进行,雪神滕六悄悄躲在一边听,反正村庄的神祇册页上也没见我的名字,我便逍遥游就好。
逍遥游的滕六把雪落在屋顶上,瑟缩的瓦松渐渐隐了去,夜色中的芭蕾跳了太久,时间的消逝让瓦松伸了一下懒腰,瓦是经年的老瓦,湛蓝一如村庄的翅羽,彼此依靠吧,或者相互取暖,等冬去春来燕子归,便可单腿翘脚重新走上节气的舞台。滕六把雪落在田野上,相当于一层暖被,把冬麦覆盖在温暖的大地上,据测定,1000克雪水中含氮化物7.5克,大约是普通降水的五倍之多。这是滕六的功劳,若有机会再次乡间封神,我会建议给滕六记上一笔,也好在年节供奉时多添上一份。
我写作是副业,多读闲笔,前几日在给一位编辑交流时说,现在大多读小说写散文,伦茨的、麦卡勒斯的、卡尔维诺的、马尔克斯的、博尔赫斯、阿城——— 哈,好多国外作品。喜欢。编辑回复:“读小说写散文”,很对!努力精进吧。我知道这是鞭策,写作之路好像真的没有什么捷径,全凭一颗心,全指着涓自成溪,方可继续。五卷本《唐传奇》放在案头,随时翻阅,竟然有一天邂逅了野神滕六。
山月明亮的夜晚,有一个身高丈余的巨人出现,鼻有三角,身上披着豹皮,目光如电,对着山谷长啸。一时间聚集了山中百兽,“有虎、兕、鹿、豕、狐、兔、雉、雁骈匝百许步。”巨人说,我是玄冥使者,奉北帝之命前来,明天腊日,萧使君会来围猎,你们有的会被箭射死,枪刺死,网捕死,棒打死,狗咬死,鹰啄死。众兽皆惊,乞问使者如何才能逃此一劫。使者眼见可怜,于是告诉了百兽破解之法:“萧使君每役人,必恤其饥寒。若祈滕六降雪,巽二起风,即不复游猎矣。”意即如果能祈求滕六降雪巽二起风,大雪封山,萧使君便会取消这次围猎日程。“若汝求得美人纳之,则雪立降矣。又巽二好饮,汝若求得醇醪赂之,则风立至矣。”过了没有多久,老狐狸便负来美女,又有一只狐狸带来两葫芦烈酒,百兽请来的严四兄把美酒美人各装入一囊中,并“朱书二符,取水噀之,二符即飞去……未明,风雪暴至,竟日乃罢,而萧使君不复猎矣。”
这是坊间流传的成人童话,以贿赂之法祭祀神灵,以求平安。可见神界也非公平之地,如此讨好谄媚,也难怪把一个原本赫赫有名的滕文公惯成了一个乡间野神。有时我想,在这些虚拟的寄托里,到底承载了多少乡间苦难,以至于只能在面对劫难时祈求上苍与神灵。神灵在天,村庄在地,如此遥远的距离又包含着多少无奈与叹息。
我喜欢大雪天气,一个人走出家门,下了一夜的雪还在飘舞,北风呼哨在乡村上空。枯萎的草木被白雪覆盖,偶尔会露出一些残枝败叶,在那残枝败叶中有成熟的子实隐藏,犹如藏起一朵朵小小的焰火。冰封的老河滩上空无一人,只看见白色的起伏向无尽的远方铺展而去,如果顺着这雪走下去,是不是就能走到世界的尽头?炊烟自屋顶升起,恰如村庄缥缈的心事,混入纷飞的雪中,有些事物沉睡,有些事物醒着,只是在这沉睡与醒着之间,一场大雪所过渡的到底指向何方?
节气从来不告诉你答案,只是在按部就班的流转中提供了思索的驿站。
雪神滕六也隐藏在这时间之中,以一张促狭的面孔面对世间。范成大《正月六日风雪大作》:“滕六无端巽二痴,翻天作恶破春迟。”杨万里《再和罗武冈钦若酴醿长句》:“春风一夜吹滕六,旋落旋销不成簇。”无名氏《四贤记·送炭》:“疎林隐隐,怪西风扑面吹人,无情滕六更纷纷。”都从一个侧面描述了滕六的无端性情,这更符合雪的性情。大雪降落人间,化学成水,滋润了干渴的土地;大雪降落在苦难者的屋檐,就成了雪上加霜。
或许,这些都和一个虚无的神灵无关,滕六只是滕六,存在于时空之外,你可以随物赋形,将其理解为不过是芸芸万物之一种,祭祀也好,随其性情游荡于乡野也罢,只作为一种有形或无形的陪伴,来去随喜,雪自飘零自逍遥。
大寒:
骑草马的灶君
大寒之大形容面积与深度,冰冻三尺到底经过了多长时间,如果从立冬算起,村东的池塘里结了一层几可忽略的薄冰,“水始冰”到大寒的“水泽腹坚”大约有百日之寒。这是寒冷的累积,层层叠加反应在水的嬗变之中。上善若水,泽被万物而不计名利,只是在节气的变化中冷眼看世间。
一候鸡始乳,鸡是村庄的芳邻,公鸡司晨,每日站在高高的树杈上望向东方,那喔喔的啼鸣近乎神义,提醒民间,提醒村庄里的人醒来又是崭新的一天。母鸡下蛋,从鸡莳里迈着方步走出来,并不掩饰小小的功绩。在乡间有什么好掩饰的呢,一眼望去是繁茂的日子,一眼望去是走不完的春种秋收,村庄没有时间悲伤,咬着牙挺着脊梁走下去,才能看见时光深处的收获与憧憬。
母亲热爱养鸡,几乎当成了一个必不可少的副业。当然,有时自己也会尝试着把鸡蛋放进续了棉花与麦草的篓子里,孵小鸡。蛋是一种隐喻,盘古开天大概也是如此简单的过程,酝酿,苏醒,睁开惺忪的双眼,只看见隐隐约约从一层坚硬的蛋壳之外透过的微光。笃笃啄着,已经成形的鸡雏也知道如何破壳而出,而后滚落在阳光下,跌跌撞撞在春天的光影中奔跑。
二候征鸟厉疾,征鸟,譬如鹰隼,不惧冷寒,从苍茫的山谷深处飞来,翅膀遮天蔽日。性格阴鸷强烈让它们充满自信,御风而行,穿过茫茫雪野,穿过寂寞的山川与河流,目光锁定每一个在冬日里瑟缩的猎物。盘旋,俯冲,在一系列流畅的动作中完成对食物的猎取,完成作为追捕者的使命。
每个人都是时间的猎物,在奔跑的过程中脚步踉跄,你四顾原野,你想要坐化成佛,你追逐权势与财富,而时间从来不会轻易怜悯。你看见最后的一束光,近乎神的旨意,天堂的大门已然敞开,走过,即是今生与来世。
节气七十二候,最多的物候是野生动物,而在野生动物中,最多的又是野生鸟类,统共21个物候标志。这是古人对鸟的观察,对自然原野的观察,从迁徙、留守或日常活动中总结出来的经验。当然,会有诸多错讹,乃至于无端的臆想;但一点也不妨碍古人的浪漫,鸟在原野,人在村庄或城邑,彼此守望间完成对时间的约定。
那时冷。我说的是小时候,每当过了小寒节气,老河滩,村东的池塘,就会结上一层厚厚的冰。三候水泽腹坚,是把水也进行了拟人化,腹是肚腹的腹,意即即使走进水的中央,冰也是坚实的,稳固的,就像人终于可以站在了水之上。水在冰下舒缓流动,带动鱼和水草的忧思;人在冰上站立,恍然间与天地融合在一起。此时的冰,是水的另一种表达形式,从随物赋形到固化成冰,完成了对时间的讲述。
这时的村庄依然冷清。请不要怀疑我的描述,眼下的村庄除了春种秋收,其余的时间皆为荒芜与沉默。一个孤独的孩子顶着风冒着雪,站在村庄的路口。一年360天,他的心中被想念塞满,爸爸的承若,妈妈的眼泪,在离别时无望的哭嚎,只为等待春节的来临。那些年轻的父母,是村庄里的候鸟,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之后就开始着手准备远赴他乡。他乡在哪里?在南京,在北京,在上海,在广东,在一个个星罗棋布的城市。流水线,是生产产品与物件的,每日里机械穿梭,肉身要与之同频——— 这是生命所不能承受之重,如果不能,那么请你离开。
灶神也是村庄里的小神,是烟火日月的首席代表。灶神平日里不端架子,坐守在锅灶旁,日子简单的时候,灶神可以看见铁锅里熬煮的稀粥,主人家切了一盘咸菜丝,潦草对付一下,接着扛起一把锄头走向田野。只有逢年过节,铁锅里才多了一些油水,鸡呀肉呀鱼呀,来上那么几次,才算犒赏这个简洁的乡村之家。
灶神不抱怨,出身来自民间的灶神知道乡间的辛苦。灶神姓张,来源于《酉阳杂俎·诺皋记》的记载,说灶神的名字叫张单,貌如美女,其妻小字卿忌。生有六女,都取名察洽。这与老祖母的讲述略有不同。老祖母把一把柴草丢进灶膛里,火光摇曳——— 张单原本也是庄稼人,娶了个媳妇叫丁香,这媳妇又能干又孝顺公婆,所以张单就很放心地出门做生意。一来二去呀,这个汉子在外面发了财,和一个叫海棠的女子过在了一起,回家一纸休书休了丁香。丁香女无奈又嫁给一个打柴人的儿子;海棠呢,好吃懒做,几年就把家产败光,丢下一无所有的张单再嫁。成了流浪汉的张单,腊月二十三讨饭讨到丁香家门前,被认出后羞愧难当,一头钻进灶坑里憋死了——— 这一死倒成了神仙,只因玉皇大帝也姓张,可怜张单,看他还有羞愧之心。
老祖母讲完,忽然一凛,看了看灶门口的灶神,连忙说不该不该,都怪我老婆子多嘴,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就笑,管什么张单李单,二十三,祭灶官,祭了灶官之后的灶糖才是我想要的。
灶糖是一种粘牙又粘嘴的糖,歇马庄的李驼子摇着拨浪鼓走进村来,喊:“灶糖,麻糖,螺丝糖,粘牙粘嘴甜又香。”有人就围拢了过来,这天李驼子的生意格外好,所以人也大方。小闺女小小,每人一小块,提前领略了粘住灶君牙的灶糖到底有多么神奇。吃了灶糖的灶神,骑上一匹草马飞越天际,不知回去天庭如何汇报,嘴里一边咕囔着一边呈上这一年的《灶神笔记》,日理万机的玉皇大帝不知是看了还是没看,随手丢在玉案上,吩咐哪个闲神留下灶神款待几日,除夕夜重返人间,当好村庄的第一书记。
范成大写《祭灶词》:“古传腊月二十四,灶君朝天欲言事。云车风马小留连,家有杯盘丰典祀。猪头烂熟双鱼鲜,豆沙甘松米饵圆。男儿酌献女儿避,酹酒烧钱灶君喜。婢子斗争君莫闻,猫犬触秽君莫嗔。送君醉饱登天门,勺长勺短勿复云,乞取利市归来分。”虽然记述有些偏颇,但详实记载了祭灶神时的前朝旧事。杯盘丰盛,猪头鲜鱼,豆沙米圆,一应事物摆上供桌,“男儿酌献女儿避”,契合了“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乡间风俗。这就是男尊女卑的思想在作祟,怕是灶君再见女儿身想起自身羞惭。
迁徙他乡的候鸟渐次归来,村庄好像重新注入了活力。时代在发展,一切好像都在改变,年轻人衣着光鲜地从新买的轿车上下来,手里拿着一盒好烟:“二大爷抽根烟。木根爷身体还那么硬朗,抽根烟。”木根爷手撑着屁股下的木根试图站起来,没能,摆着手还是接过年轻人递上的卷烟。改变显而易见,这些年轻人即使来了也很少在老村转悠,转过一道弯,紧靠官路有一溜二层小楼,那是他们迁徙落脚的家园,结婚时挂上的窗帘落满灰尘,被罩,床单需要清洗,蜘蛛在吸顶灯上结网,缠缠绕绕,落满飞虫空空的躯体。
二十三,祭灶官;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和煤土;二十六,煮大肉;二十七,宰只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守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时间飞逝,这是命运注定的程式,谁也不能逆转。即使冰冻再过坚硬,也不能挽留易逝的时间。所谓的团聚与幸福只是昙花一现,那个守望在村口的孩子还会再次陷入怀念的泥淖。
我不能劝慰,也不能留住时间,只是悄悄重返童年,站在老祖母身边。老祖母在扎一只形而上的草马,飞腾的腿脚,长长的鬃毛,好像一时间就能飞过村庄的上空。“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是灶神君的职责所在,吃了灶糖的灶神是否能恪守诺言,保守一方平安——— 只有天知道。
一匹草马奔驰过时间的荒原,只见白茫茫一片旷野,沉寂无人。过了大寒,又是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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