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家乡事,品故乡情


天上的桫椤

安康日报 2017-12-08 00:00 大字

凌子越 作

天上的桫椤(小说)

■ 陈武成

刘星汉打电话时,我正怒气高涨地奋笔疾书,准备将领导的滔天罪行向上级举报或公之于天下。可他的电话不停地打来,坚持不懈的声音就像是一根不停地往皮球上扎的钢针——就是个铁皮的球也经不住扎啊!我只好停下激扬的文字,接听他的电话。

刘星汉在电话里笑了。他如释重负地说,你终于接电话了。

我没好气地说,快说!有什么事情?

刘星汉说,呵呵,我就是想问你近期有时间没有,有时间就到正阳来,你不是说早就要到龙洞河看看的吗?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辛辛苦苦,努力又认真地工作,就是想早点晋升职称,结果在第一轮就给趴死了。我一口气郁结于心,不找个地方散散,肯定对身体不利。再说了,经过这次沉重地打击,我还那么爱岗敬业,我傻啊?

我理直气壮地向单位递了病假条,然后向大山深处出发了。

坐的是刘星汉单位上的车,他们领导刚好要到村上去与帮扶对象见面交流,宣传扶贫政策,开展帮扶,并留存图片资料——这是扶贫攻坚以后的规定,凡是包抓帮扶领导至少每月要到村上去,如果不去就全县通报。同车的领导说,他已经被通报一次了,不敢再通报了,再通报就不是脸面的问题,而是政治态度的问题了。

领导年龄看着不大,可说起话来老成持重,让我心生敬畏。

过了白果坪,进入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的山区公路,我被颠簸得头晕脑胀,最终没有忍住,吐了个天昏地暗。

开车的师傅很同情地将车停在路边,我下车继续吐,将临走时吃的东西吐了个干干净净,感觉才略好了一些。

继续走。我闭了眼睛也不敢说话了,也不敢乱动,最后昏昏然睡过去了……迷糊中,车停了下来。领导叫醒我说,到了!我睁开眼睛,懵懵懂懂地问,到了?

领导说,你就在这儿下车休息吧,我们还要到村委会和农户家里去哩。

我迷迷瞪瞪从车上下来,昂头看见一个横长的大红牌子挂在我的面前,牌子上耀眼而醒目地写着:“正阳小时光农家乐”。

来啦!快里面坐!

一位精干的中年妇女接过我行李,笑哈哈地向我招呼,将我带进了玻璃大门。先是一个大厅,过了大厅,是一个新式天井,四周的三层楼房环绕着,让人有别有洞天的感觉。

我介绍说我是刘星汉邀来的,妇女说,晓得,他早就打了招呼的,这会儿他到村上去了,你先休息,一会儿他就来了。

我坐下喝茶。是典型的高山绿茶,清香入口,很快将我晕车的感觉驱散了大半。

又来了一拨客人。妇女站天井的一边对着楼上喊,长学!长学!来客人了!

一位也很精干的中年男子从楼上下来。他笑嘻嘻地望着妇女,露出了山里少见的白牙。

妇女说,快去接客人!

男子满脸笑嘻嘻地出去了。

进来了一伙人,听声音是外地的,说的普通话。叫长学的男子也用普通话和他们应答,普通话不标准,却相当流畅。从搭话中听出来,他们是来为大草甸旅游开发做规划的,要在这里住几天。一伙人闹嚷着上楼上去了。

中年妇女问我是不是也到房间里去休息一下?

我说不了,在车上睡了好半天,没瞌睡了。

中年妇女就又对楼上喊叫,长学!长学!赶快下来,把猪蹄子剁了,下午给客人们吃。

她自己则提了一篮洋芋坐在天井里开始刮皮。

她问我,是不是有一点晕车啊?

我说,有点,不过现在好了。

她接着就说,我也晕车,一晕啊天旋地转的,呕得一塌糊涂,连苦胆都呕出来了。她笑呵呵的,似乎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有趣的事。

我问,你坐车去哪里?远吗?

远!到深圳去。我大女儿他们在深圳办厂,要我过去帮忙。帮啥忙啊!让我在那边玩。我玩不住,跑回来了。

我有点好奇,问,什么厂啊?

她说,包装机厂。女婿能干,把那个包装机改进了,一下子就卖到外国去了,一年挣好几百万哩!

我吃了一惊,问,你女婿是哪里人?

她说,本地正阳河的,叫邓碧银。女儿女婿好,想接我们过去享福哩。我们才不去哩,我们自己能养活自己,干嘛去依靠别人啊?长学也不去,我们就在家办农家乐,卖茶叶。我给你泡的就是我做的茶叶,你喝着怎么样?

我说,蛮好!

她说,这不是我最好的茶叶,我最好的茶叶都卖了,留不住。买茶叶的都是老主顾,我不欺哄他们,每次都是将最好的茶叶卖给他们,他们信任我,年年都在我这里买,春天里,我的茶叶生意可好了!

她由衷地高兴起来,脸上的笑容像是春天的阳光一样感染了我,也温暖了我。

那个叫长学的剁好了猪蹄,来告知她,很有请示和汇报的样子。

她问,剁好了?

他笑嘻嘻地说,剁好了!也洗好了!

她扬头指示,那就放到锅里炖起!把火招呼好,开了把沫子撇了,然后把狍参洗出来,一会儿放进去……。

她吩咐了一大摞活路,他笑嘻嘻地应承着去了。

她又继续刮洋芋皮。我说,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她哈哈一笑说,哎呀!弄了半天,你还不晓得我的名字!我叫宁约桃,刚才那个是我的爱人,叫覃长学。

我笑着说,看样子,你好像是老板,他是伙计哩。

她又哈哈一笑说,那还是他是老板,他毕竟是男的嘛。想一想又说,我们长学就是人太老实,别人老欺负他。

我不相信说,不会吧,我看覃大哥是蛮精明的人哩。

宁约桃说,唉!你不晓得,他被人欺负的事多了。前几年,为村上修路,他被人拿着菜刀撵了几里路,差一点被人剁着煮到吃了。

我正要问问是怎么回事时,来了个小女孩,缠着要她唱歌。

宁约桃说,唱歌就唱歌,唱个什么歌?

小女孩轻声细气地说,桫椤!

宁约桃又哈哈笑起来说,你就只晓得个桫椤。好,外婆给你唱!

她刮着洋芋哼唱起来。在她的歌声中,小女孩挥动起小胳膊小手,一边随唱一边可爱的舞蹈起来。

我笑了,很真诚地给他们鼓掌。并问,你们唱的是什么歌?

宁约桃说,我们这里的山歌,天上的桫椤。

刘星汉从村上回来了,他给了我热烈地拥抱。并兴冲冲地要带我到村上去。

宁约桃从厨房出来,特意叮嘱他,下午一定要过来吃饭。刘星汉说,肯定要来啰,我专门把同学约上来,就是要吃你的农家菜,喝你的苞谷酒的,还要听你唱歌啊!

宁约桃哈哈笑着说,那好,那就好!

村委会离得不远,从河口进去不到两里路。路是新打的水泥路,又宽敞又平整。路两边有不少在建的水泥砖楼房,干活的工人忙碌着,场面十分火热。

刘星汉说,在建的房子都是贫困户的,国家扶持,从山上搬迁下来,好政策让他们热情高涨哩。这条新打的路,直通到大草甸上去了,前不久大草甸搞帐篷节,来了不少人,可热闹了!刘星汉的语气中充满了激情和掩饰不住的兴奋。

在村委会,刘星汉介绍了我。村支书张忠明是个大汉,说话也爽直,他亲自端了一把椅子,请我坐下,然后问我住在哪里。我说在小时光农家乐。他爽朗一笑说,好!住那里好。那里的老板是我们的队长,女的是村上监委会成员,也是我们的产业大户。那两口子,能干!

我想起老板娘的话,好奇地问支书,听说男的被人拿着菜刀撵是怎么回事?

支书说,哦,你说的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他是队长,修这条公路时,有人砌了石坎子后,不按质量要求填石方,而是填泥巴。覃长学是个很讲原则的人,为了保证工程的质量,坚决阻止,争执起来,对方女人不讲理,拿了菜刀就来砍覃长学,一个男人肯定不好和女人斗啰,只好跑,女人就追,一直追到乡上,乡上干部才将女人喝住拦下了。

我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感叹说,这不是老实,是做事实诚,讲原则,现在这样的人和干部少了哩。张支书也连连点头,表示赞同我的话。

太阳落下了山坡,空气变得清凉起来,一群鸟从龙洞河对岸飞过来,停歇在村委会门前的核桃树上,叽叽喳喳乱叫。和我同车上来的领导从农户家回来了,脸上淌着汗,脚步有一些疲软,看样子累得够呛。刘星汉忙招呼他说,吃饭时间到了,我们下去吃饭,今天我请客!

我们回到了农家乐。宁约桃做好了一大桌菜,除了豆腐狍参炖的猪蹄外,还有土鸡炒岩耳,竹笋炒腊肉,山野菜调的豆腐乳。都是一些我没有吃过的稀罕菜。刘星汉有一些感动。他对宁约桃说,你把好东西都拿出来了哩,太瞧得起人了。宁约桃嘻哈哈地说,你轻易不来吃口饭,而且今天还有县上来的贵客,不做点稀罕东西怎么对得起人啰。又对着外面喊,长学,长学!快点把熬的蜂糖苞谷酒拿来啊!

覃长学在外面一连串地应着,来了来了来了!笑嘻嘻提了一个大壶进来,酒还没有出来,香味已经弥漫房间了。

我们开始喝酒。宁约桃在厨房里继续炒菜,覃长学给我们上菜。我们推杯换盏,不一会儿就都带了酒意,只喊老板娘快来,不要再炒菜了,要来喝酒唱歌。

宁约桃果然解了围腰,从厨房里出来了。她笑嘻嘻走到桌前,也不扭捏,很大方地坐下了。几个都说,先喝三个入席酒。宁约桃说,你们想要我喝醉啊,一杯行了!说着端起酒杯喝清了。张支书闹叫,要她还喝一杯,她对张支书一瞪眼说,要喝也行,你陪我喝!张支书也畅快,说行!端起来陪喝了一杯。刘星汉见了,也赶紧端起酒杯说,感谢桃姐今天给我们做了这么丰盛的一桌菜,辛苦了!我敬你一杯酒!她也将酒端起来喝了。

三杯酒下肚,宁约桃说,她不喝了,她要唱歌,并提要求说,她唱一首歌,大家就喝一杯酒。要想不喝酒哩,就要对唱一首歌。

刘星汉连说惨了惨了!我探询地望着刘星汉。刘星汉望着我说,上次县文化馆的来了几个,专门和她对歌喝酒,结果文化馆的都喝醉告饶了,我们和她对歌,定是输,肯定要醉惨了。

那天晚上,几个人果然都喝醉了。我也醉了,我是被老板娘的歌唱醉的。我没有想到她会唱那么多的歌,都是原汁原味的山歌,唱得那么好,那么动心动情!到了最后,老板娘的眼里含了泪,我的眼里也含了泪。

第二天,起床后,宁约桃告诉我,领导一早都下村去了,她说刘星汉也到户上去了。宁约桃说,你先吃早点吧,早点吃了,我带你转转。

她带我去了她的茶园。

一大坡茶树在清晨的阳光中泛着翠绿的光,空气清新得似在梦幻之中。宁约桃指着满坡充满生机的茶树说,我这茶树才栽下两三年时间哩,你看,长得多好!我今年新添了制茶的设备,我和长学商量了,明年再发展几十亩高山茶,纯农家肥,做真正的绿色茶饮,肯定好!

她满是激情和憧憬的话语让人感受到了明天的希望和美好。她的喜悦和优美的景色深深感染了我,我羡慕地对她说,你一天到晚都精精神神,兴高采烈的,性格太好了。

宁约桃顺手扯着茶地里的杂草说,我性格好吗?

我说,好啊!乐观,喜气,好像从来就没有忧愁。

她哈哈笑了起来,说,唉!你是不晓得我受的苦哩!

我望着她说,看不出来你受过苦啊!

她直起腰说,你猜猜我以前是干啥的?

我摇了摇头说,猜不出!

我真猜不出来。她告诉过我她的年龄。可是从她的容颜和神态上一点也看不出岁月留给她的痕迹和沧桑,如果她自己不说,谁也不会想到,她已经是五十四岁的人了。

她有一些得意地说,猜不出来吧?我以前是理发的,我在正阳街上理了二十多年的发哩,茶厂办了后还在理发,去年办起了农家乐,我才把手艺放下了。我理发的手艺在正阳可是数一数二的,我能设计发型,现在正阳还没几个人能行哩。

我惊讶而又好奇,忍不住问她,你上了几年学?

她又哈哈笑了,还是让我猜。

我还是猜不出来。按她说话的水平和现在的事业,说她大学毕业也不高,可是按她那个年代,不可能上大学。高中吧?最大的可能是高中毕业。我试探着说。

她笑弯了腰。几只在茶枝间跳跃的鸟儿被她的笑声惊走了,飞到茶地边的大椿树上去了。

她喘着气说,要是能上个高中就好了,我是只进了个小学的门,上了半天的学哩。

她向我讲起了她的经历。

小时候他们住在龙洞河的高山上,家里穷,又是女孩,家里就没打算送她上学。八岁那年,老师做通了父母的工作,她去上了半天课。放学回家后,母亲病了,卧床不起。她没法再去学校了,承担起了照顾母亲和小弟弟的责任。不久,两岁多的弟弟高烧死亡,接着,母亲撒手而去,她承担了全部家务。她还不到十岁呢,个子又小,做饭时够不着锅沿的锅铲,推磨时够不着石磨的把手,就只好搭一条长凳,做饭推磨都站在长凳上进行。唉!那时的苦啊,没法说!

她停住了,沉浸在了过去的时光中。风从耳边轻轻流过,阳光的味道弥漫在满山坡。

平静了一会,她接着说,我十四岁以前没有穿过鞋子。第一次穿鞋子是我将挖了半年的黄姜交给父亲后,父亲给我买的解放鞋,鞋子买大了好多,我穿上后哭了。到现在我还记得解放鞋的那股胶味和帆布的味道。那味道真好闻啊!

她闭一会儿眼睛,好像沉浸在解放鞋的胶味和帆布的味道里面去了。

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继续说,我二十岁找婆家。父亲不要我嫁远了,嫁远了对娘家照顾不上,这样我嫁给了长学。

我为她略微高兴,说,这也算是青梅竹马了,好事!

她说,啥子青梅竹马啊?我们虽是一个队上,但住两个坡上,从小我在家天天喂猪弄饭,他在上学,不认识。大了后,在队上做活路才认识。

我又打断她问,结婚前,你们谈过……?

她很自然地接过了我的话头说,你是问谈恋爱啊?那个时代谈啥子恋爱啊?结婚前我们连话都没有说过,哪像现在啊!长学家里也是一大家子人哩,穷得叮当响。结婚以后,为了生活,我啥子苦活路都做过,除了一大家子的家务,还要在队上出工,后来有了孩子,分了家,我就想尽一切办法挣钱,到深山挖药材,背木方。天晴还好,要是碰到下雨,找不到避雨的地方,常常就挺着让雨淋。

孩子呢?孩子怎么办?我问。

孩子就寄放在邻居家。她说,一早走的时候,孩子没有醒来,我们就悄悄走,回来时满天星斗了,孩子在邻居的门櫈上睡着了,我心疼得只掉眼泪,决心第二天不进山了,可是等到第二天同伴在门外一喊,还是忍不住爬起来。我在心里对孩子们说,你们别怪妈啊,妈挣了钱就能给你们买吃的穿的,送你们上学啊!

太阳升起老高了,她说她得回去准备中午饭了,带着我从另一条道往回走。

后来又怎么理发了呢?往回走的路上,我忍不住继续问她。

那是我大女儿开始上学后。她边走边说,我送大女儿进了正阳乡小学,我不能再进山了,我得学个手艺,好一边送女儿上学一边养活自己,我就想着去学理发。可是我们长学和父亲都不同意,他们封建,认为女人理发不是个正经活路。我和他们闹了一场。好在二哥支持,我跑到安康学了一个月,回来就在正阳街上把理发店开起来了。那时理一个头一两块钱,我一个月要交五十块的房租,还有水电费用,我真是紧张得要死哩,害怕房租挣不回来,一个月下来,还好,除出房租还赚了点钱。我信心大增。有了信心,我的手艺也提高得快了,很快在正阳街上有了影响,我理发的生意就这样做起来了。我靠我理发的手艺供三个孩子上学,养活了我自己,因此我对理发有蛮深的感情啊!

她又哈哈笑起来。笑声像一只鸟,盘旋在茶地的上空,久久没有散去。

中午饭时,刘星汉又赶来了。他有一些歉意地对我说,这几天上面要来检查扶贫工作,他不能有多的时间陪我,要我不要介意。我很大度地说不要紧,有桃姐陪就行了。我很自然地将宁约桃也称为了桃姐。

刘星汉陪我吃了饭又匆匆忙忙走了,说还要到户上去,有蛮多表册要填写。

桃姐收拾好了厨房,又帮着覃长学收拾完了客人的房间后,问我是继续转呢还是休息?

我说,就在屋里坐坐吧,我还想听听你的事情。

她将双手一拍说,哎呀!有啥听场啊?你们城里人,还喜欢听我们山老朳人的事情啊?

我很诚恳地说,喜欢,蛮有意思的。

桃姐说,喜欢听,我就说给你听!她端了一撮箕毛核桃来剥,我要帮她,她死活不肯,说会将手弄黑。她说,这哪是你们城里人做的活路,你听我说话就行了,你是贵客。

我说,我算是什么贵客啊?你应该把我当刘星汉一样,看作是自己人才对啊。

桃姐说,那还是有一点点区别的,你是头一次到这里来哦。就是一家人也还分一个轻易啊,轻易不来就是贵客!

我笑一笑,引开话题说,你说覃大哥老实,别人老欺负他,可我听村上人说,他精明的很,一点也不老实,只是办事太讲原则,太实诚了些。是不是这样啊?

她沉吟了一下说,这么说也对。我们长学就是太相信别人,太忠实了。为队上的事他被人拿着菜刀撵,为队上的事,他还被罚了几千块。八十年代的几千块可不是个小数目,为交罚款我们把房子都抵进去了。

我问,那又是怎么回事啊?

她说,那时队上拉电线,没有钱,怎么办呢?大队有干部就让他伐枯木林,说手续后面补办就行了,结果树砍了,有人举报,没有手续是要处罚的,长学一个人担了,好说歹说不拘留了,罚款五千。我差点气死了啊!我说长学啊,你咋这么老实,怎么就不指到村上去,又不是你个人的事,是队上的事哩。长学他就不,说个人做事个人当,硬是贷款将罚款交了。你说他老不老实?

我无法评说,我想到了我自己,我感觉我内心深处发生了一些奇妙地变化,前两天的烦恼和愤怒似乎逐渐离我远去了。这真是令人不可思议的事啊!

桃姐还在继续讲述他们长学的事。桃姐说,他们长学后来又和村上的几个人合伙伐木,手续有了,可没有一分钱,领头的姐夫让覃长学管后勤,各项开支都让他到街上的店里去赊欠,大半年下来,覃长学一分钱没有挣到,倒欠了店里三四千块,店主成天向覃长学要账,被逼无奈,他只好外去打工。店主最后找到桃姐的理发店里,桃姐气得差点憋过气去,好话说尽,并保证在一年内把欠账还清,店主才罢休离去。

桃姐说,那一年,她省吃俭用,全家一年没添置一件衣服,只吃了一桶油,硬是将店主的账还清了。

我替覃长学忿忿不平说,你们就那么把账认了?也没去找姐夫?

桃姐说,不认咋办?赊欠时都是长学签的字,就是讨饭也不能赖账啊!人要讲个诚信哩。也去找过姐夫,他说他也没钱。我只好臭骂了他一通,解解心头的气恨。

覃长学从楼上下来了,他抱着那个小女孩。我已经知道那是他们的外孙女儿。覃长学对这孩子特别心疼,有空闲就抱着她玩,穿衣吃饭都是他做,当外婆的桃姐反倒没有管这些事。小女孩更亲近的也是覃长学,见了桃姐似乎只是要求唱歌。她说,外婆,唱歌,天上的,桫椤。

桃姐说,好好好!你就要听天上的桫椤!

桃姐就唱,天上的桫椤什么人来栽哎,地上的黄河什么人来开……?

小女孩从覃长学的怀抱里挣脱下来,站在我们的面前开始挥手舞蹈,童稚的声音跟着哼唱。

唱完了,桃姐问我,你晓得我为什么喜欢唱这首歌吗?

我说,你又要我猜吗?我猜不着。我老老实实的回答,让桃姐又笑了。桃姐说,你是猜不着,你哪里猜得着啊?你又没有过过我们那样的苦日子。

我没有做声,桃姐就继续说,这个歌是我妈留给我的唯一念想。我妈最后的两个月,浑身痛,痛很了,就唱这个歌儿啊,一直唱到最后没声音了,我去拉她的手,她的手已经冰凉冰凉了啊。我对我爹说我妈死了,爹说,你妈死了你哭几声嘛。可我硬是哭不出来啊,我的耳朵里老是响着她唱的歌儿哩。我那时不晓得桫椤是什么,我想那一定是非常非常好的东西,后来我苦得不行,累得不行的时候,我就也唱这个歌儿,一唱这个歌儿我就仿佛看见了我妈,仿佛看见了好多好多的桫椤,我妈在桫椤中间笑哩!

我的眼眶突然湿润了。泪光中我听见桃姐喃喃地说,其实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桫椤到底是什么,你是老师,你说桫椤到底是什么?

我一时回答不上来,因为我完全不能确定,我所知道的桫椤是不是就是桃姐心里的那个桫椤。

桃姐很宽容,不再追问我,还是继续说她的事。她讲了她做茶叶生意的过程。一开始是理发的顾客托她买高山茶,说高山茶好喝,味道长。她将茶叶买了,一分不赚给了顾客,后来托她买茶的顾客过意不去,让她收一点辛苦费,他们说,在别地方买茶,比这个价格高多了,而且茶叶还不好,再不收一点辛苦钱,他们就喝不下去了。就这样,她一边理发一边做起了茶叶生意,谁晓得越做越好,上面的政策也越来越好,她没费多少力就办起了高山茶厂。前几年她又买下了供销社的旧房子,自己规划设计,建起了现在这一幢天井样式的楼房。

我问,你建房子的时候,覃大哥在家吗?

桃姐一撇嘴,指着覃长学说,你问他在不在家?他啊,一直把房子都装修好了才回来。外面的花花世界花了他的眼,他舍不得回来了!

覃长学嘿嘿直笑。

我简直有点惊叹,也有一点怀疑了,我悄悄问覃长学,她真没上过学?那她算账怎么算啊?

覃长学说,她就是个文盲,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但她记性好,算账都是硬算,算的老婆账。

桃姐不许外孙女玩毛核桃,她用自己的黑手把小女孩吓哭了。覃长学只好赶紧抱了外孙女,心疼又耐心地哄着她出去了。我望着覃长学温和的样子说,覃大哥性格也是太好了。

桃姐接过话说,他啊,性格好还打架呢,在西藏差一点不得回来了。

桃姐又讲了覃长学在西藏打工的事。

覃长学最先打工的地方就是西藏,在那里修高速路,工头看他忠实,就让他在工地管材料。有一天,来了三个当地藏民,什么也不说,就来下拦砂石料木架上的铁抓钉。覃长学忘了不要招惹藏民的告诫,上去阻止,他们那里肯听,还拿出了刀威胁他。覃长学想看守材料是我的工作,是我的责任啊,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工地的东西被别人撬走哩。他犯了老实人的牛劲,挥舞着一根铁棍就冲了上去。

唉!他还是太老实了!桃姐说,那么大的工程,几个抓钉算什么,长学非要较真,结果伤了人,藏民把他们材料场围了,后来还是总部来人,给藏民赔了几千块钱,才把事情平息了。总部的领导也没有责怪他,可是他个人觉得给工程队惹了麻烦,就离开了西藏,南下到了湖南,在南方一呆就十几年。

覃长学又进来了,提了一口袋香菇,说是野生的香菌,补人,要桃姐下午放在鸡汤里炖了。桃姐也剥完毛核桃,站起身来,捶了捶自己的腰,去收拾洗手。

我问覃长学,孙女呢?

覃长学说,一个人在外面玩,她乖。

我又说,在外面打了十几年的工,肯定也吃了不少苦吧?

他笑了笑说,吃了一些苦,也不算苦。

见我不解地望着他,覃长学又笑了笑说,体力活再苦也没啥子,只要身体承受得了,熬过去就没啥了。你是老师,是文化人,肯定懂得啰。

他笑嘻嘻地望着我,目光中透着一丝狡黠,让我再次感觉到了他的精明。我体会到桃姐说他老实,其实是桃姐发自内心的对他的珍惜和疼爱哩!

下午吃饭的时候,刘星汉来的迟,他说他在给龙洞河写一首歌词,写好了要我帮忙修改修改,提提意见。

我说,我才来两天,对龙洞河还不了解,恐怕要让他失望了。

刘星汉说,不要紧,你慢慢会了解的,也会理解的。

在一边的覃长学帮腔说,为了让你加深了解,晚上我带你去个人家。

晚上去的那户人家在村委会后面的坡上,很陡的路,虽是打了水泥的公路,但我很怀疑有车能开得上去。

那户人家大概也晓得我们要去,远远地将院子大门上的灯开着了,我们进了院子,院子里的灯也开着,堂屋的灯也开着,给我的感觉是主人将屋里所有的灯都开着了,院里院外明亮的一片。

却只有一个人。一个老婆婆。

她站在大门口欢天喜地地迎接我们。进了屋,又一连串地端出了板栗、核桃和杨桃。

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位。有一位妇女说,她已经睡下了,覃长学打电话,就又起来了,我问她多大年纪了,她笑眯眯地告诉我,今年七十二岁了。我吃了一惊,怎么看也不像七十岁的人啊!

他们说一阵话,然后开始唱歌。桃姐打头,其他的人跟着,没有扭捏,没有做作,曲调都是当地的山歌曲调,唱的内容有的是传统的歌词,也有现场临时想出来的歌词,词贴意切,直抵人心。

他们唱了大半夜。

回来的路上,覃长学背着已经睡熟的外孙女,桃姐用手机照着亮光。亮光微弱,只能照见脚下很小的一块地方,亮光之外是黢黑的一片。

覃长学问我,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我说,好!他们都很快乐。

覃长学说,可是你晓得那一家为什么只一个人在家吗?

我说,空巢老人?我用了现时流行的话。

覃长学说,那个从床上爬起来的老人是空巢老人,儿女都在外面打工,她很幸运,儿女也孝顺。我们去的那一家的老婆婆是孤寡老人,她叫张光德。她啊,大儿子死了,小儿子也死了,女婿死了,老伴也死了,剩下个养女跑了,偌大个院子,就剩下她一个老婆婆了……

我听见桃姐接着覃长学的话说,人啊,活着的时候有很多苦,可是不要多想苦,要多想快乐的事。要不,就唱唱歌儿。唱歌儿能让人快乐,让人忘记一切的苦哩!

黑夜里,桃姐又轻轻哼唱起了她最喜欢的“天上的桫椤”。

我停下了脚步,望着黢黑的夜里,桃姐的那一点手机亮光,突然感受到了寒意过去后的温暖。我真想告诉桃姐,世界上真的有桫椤,它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东西,但它没有在天上,它就在桃姐自己的心里哩!

第三天清晨,我离开龙洞河,赶回了单位。面对自己的生活,我觉得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也没有什么理由可抱怨。我看了之前写的举报信,我为我的浮躁和浅薄而羞愧。我毫不犹豫地将它们撕了个粉碎!

我给刘星汉发信息说,我现在要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了,累的时候,也许会再去龙洞河找他。

做完这一切,不知为什么,我浑身一阵轻松,竟然自然地也哼起了那首“天上的桫椤”……

第1105期

陈武成,男,六十年代出生,大学毕业后,先乡村教师,后校长,现做文字工作。爱好文学,喜小说散文。习作不多,发表更少,因无其他爱好,唯写作养心养性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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