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寨多清气

西安晚报 2020-10-30 23:51 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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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开林

岚皋自古多山寨。山寨如今多破败。这破败,并不是人力所为,而是大自然的造化和威力。有屋得有人住,有寨得有人守,不住不守,自然要朽。一路走来,一路在想,民国时期的匪患多么猖獗,百姓的日子多么动荡不安,我们现在的生活又是多么的闲适安泰。在山顶安营扎寨,据险而守,多是不得已而为之。有好日子不过,除了疯子,谁会跑到峰巅上喝风啃岩头?居高声自远,高处不畏寒。高有高的好处,也有它的难处,害得我们举步维艰地爬了许久,才得以睹其尊容。

同行者中,我年岁最大,就折了竹棍,策杖缓行。全胜寨,这个在史料上浏览而从未晤面的遗址,比我想象的要大气,要雄伟。何止于山寨,简直就是一座设施完备的城池,磨坊、水井、学校、商铺、庙宇一应俱全,小寨、大寨、巴王寨、平安寨四寨连环,规模大得让人不知所措。与其说是历史遗迹,不如说是军事营垒更为准确。每一间房舍前面筑有战壕,山垭豁口处堆垒着坚固的寨墙,还有栅栏、哨口、瞭望台、滚木礌石,特别是里宽外窄的射击孔,会让人毛骨悚然,阴森可怖,想象得出当年战争的血腥与残酷。

平安寨是全寨最高处,也是最后一道防线,碑石上记载着战例:民国十八年十月十七日,在小寨西门外,拼死夜战……血流遍野,尸如山积,余匪窜逃。传说陈定安曾四打全胜寨,一次也未攻破。王三春、钟仁杰、侯世炯成规模的武装也未撼动,民间有“打不开的全胜寨”一说。

碑文上说,此处有神庙一座,神像四尊。眼前只剩两堵墙壁,透过断壁可以看见远处巍峨的药箭山、红皮梁。

此时,我触及的历史如此真切,时空穿越的感觉非常强烈。这里的每一块石头、一段朽木,都曾被汗水浸透,都有着令人感慨的经历,这是一种孤傲的壮观,人类建造史上的奇迹,一种生命财产自保的无奈之举。

下山的时候,虽手握竹杖,还是重重地摔了一跤,躺在地上许久未起来,我知道这是山寨的挽留。大雾又至,把整个山寨连同我们一网打尽,雾想留客留不住,轻轻拂面作道别。策杖全胜寨,杖叩吾心扉,一路走来,目及之处,寨门残损,墙垣坍塌,壕沟壅塞,但整个山寨的气势依然不凡,场面依然宏阔。

二上全胜寨,寨上花未败。鸟鸣山色葱,一览众山矮。四句打油诗过后,引出一段话来。

老伴在西安住了一年,回到岚皋的第二天正逢“五一”,我说没必要外出扎堆看人,不如陪你上一趟全胜寨。老伴说:好,冲着这名儿也得去,全胜全胜,办事事顺,打麻将不输光赢。

我们一行十二人从沙沟盘旋而上,山峡路险,流水清澈,尤其是那沙,粒粒在目,油光放亮。说沙沟,是自谦,也是低调。淘沙不一定用大浪,涓涓细流成就大气候。沟可以为谷,也可以是峡,峡谷居险藏大美,蓝天一线有奇观。

绕过药箭山,来到红皮梁,如同在刀背上行走,攀藤扶枝,手脚并用,弯腰俯身,阳光照进林中,就像温泉浴,冷暖适中,皮肤受用,空气中弥漫着清香,有泥土的腥,草木的清,山花的芬芳。我们大口大口地吸着,慢悠悠地呼着,身姿矫健,脚步轻捷。不时有几声布谷,空谷唱和,回声盈耳。近处小鸟的叽叽喳喳,成了点缀和间奏,寂静的山岭顿时有了生机。我问老伴累不?答曰:不觉得,氧气足着呢!

置身平安寨,一览众山矮。居高临下,势如破竹,俯视全境,美不胜收。就像读小说《白鹿原》,首先看到的是最精彩部分,调足味口,再剥茧抽丝,慢慢道来。又一想,那攻寨将士何等不易,何等英勇,不说慷慨赴死,也是舍生取义,拼死一搏。守寨的多有大我而小天下的胸襟,傲视群雄,以逸待劳,视敌如蝼蚁,岂有不胜之理!

硬生生的营垒岀现几朵花,让人眼窝一热,瞬间有了诗意,想起个词来,叫侠骨柔肠。映山红此落彼起,次第而开,成了万绿丛中那么几点,躲在山寨旁、丛林中。还有同属同科的,身个儿相同,叶片一致,却开了紫白色的花朵,像有人在挥舞彩绸欢迎我们,又像有人在讲述成语紫气东来的来历。

回来的路上,见有齐腰深、半老的酱杆菜,也有叫米浆子的,便掐了几把,顿时满手满身满心都有了清正之气,经久不散,一直伴随着我回到家中。古寨多清气,清气满乾坤。这清来自传说,来自谱牒,来自筑寨人的工匠精神。这气来自石隙,来自草木,来自日渐兴盛的游人。

在金山翻阅修筑海塘的史料,就想到岚皋的山寨文化,深深理解了“天灾人祸”这个词的含义。不修海塘,海浪就会吞食大片良田沃土,毁坏家园,这是水患,也是天灾。在我老家大巴山一带,不修山寨,就会惨遭人祸,财产被土匪抢劫,甚至生灵涂炭。

岚皋多山,山多山寨就多,全胜寨是我见到的最雄伟壮观的一座。虽然只上去过两次,印象是深刻的,感觉是震撼的。

依山就势,犬牙交错,互为照应,里应外合。作为前沿阵地,小寨虽小,担的确是大责,打起仗来首当其冲,见证惨烈和悲壮。前山寨设施齐全,规模最大,小寨一旦失守,就是最可靠的退路。巴王寨是首脑居住之所,也是指挥中心,内可运筹帷幄,外可观其大势。平安寨是最后一道屏障,也是后顾之忧,家眷们安宁了,人心就稳了,一丈之夫就可以提着脑袋从容应战,奋勇拼杀。三卡四门,易守难攻,一卡望天崖,二卡南大门,三卡平安寨,东西南北各有一门,虽然北门中途封堵,却也留下门的痕迹。开门迎敌,关门打狗,有门就有出路,也有退路。

筑寨自保,防御避险,虽说不得已,也是未雨绸缪。惹不起,躲得起,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人命关天,与其被动挨打,不如防守反击,拼死一搏。事实上,躲是躲不过的,你修那么多的堡垒,肯定有软肋和怕处。这样的坚守,固若金汤。攻者不是头脑发热,就是年轻气盛,毫不顾忌后果,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南墙并未撞倒,自己已经头破血流、体无完肤,不得不落荒而逃,以图东山再起。

说到全胜寨,有两个人绕不开,一是陈定安,二是李环山,一山难容二虎,两虎相斗,必有一伤。不能相容也就罢了,却视为水火,一个要攻,一个要守,这就像矛遇到盾,胜败已不重要,恶战迫在眉睫。两人的恩恩怨怨,时间不短,故事很长。据说两人还是姑表亲,这样的六亲不认,兵戎相见,不可理喻的同时难免让人唏嘘浩叹。陈定安三年四打前山寨,逼得寨垒越修越坚固,越来越牢靠。三打四打的,处于守势的山寨大获全胜,因而就把老百姓叫了几百年的“前山寨”改为“全胜寨”。这不是壮声势,也不是夸海口,而是名副其实。现在看来,说它是大巴山上的古战场、雄关要塞恰如其分,说它是岚皋明清乃至民国时期的长城也不为过。

青山依旧在,人去山寨空。把石头抬上山不易,修成战壕营垒不易,坚如磐石久攻不破更是不易。不管怎么说,我们应该感谢前人的豪气干云,大匠之心。古山寨也罢,古遗址也好,其实就是几大堆石头。你可别小瞧,最厉害的是石头,最硬的是石头,人没了,路毁了,房倒了,寨垮了,只有这些石头固守着、诉说着,豪杰好汉成泥土,家族兴衰如烟灭,恒久不变的是石头。

战事过后是老长一段沉寂,如果没人打扰,会一直沉睡下去。成也好家伙,败也好家伙,今天的我们更不能以成败论英雄。如果没有前人的壮举,今天就无迹可寻,虽然有鸟鸣虫吟,寒风怒号,那只不过是隔着时空对话。

置身山寨之巅,最想做的是振臂高歌,声嘶力竭吼它几嗓子——

望一眼全胜寨山花正开,

喊一声全胜寨好不快哉。

全胜寨,一副老牌,

你打我打,难分胜败。

全胜寨,前人的智慧,

全胜寨,前世的关隘。

得胜者吐气扬眉,

失败者呜呼哀哉。

血染山河写历史,

斗智斗勇英名在。

看一眼全胜寨气势豪迈,

喊一声全胜寨浑身自在。

全胜寨,巴山要塞,

你来我来,重新洗牌。

全胜寨,后人的碑铭,

全胜寨,后世的镜诫。

失败者一打再打,

得胜者畅饮开怀。

成王败寇呈风骨,

气节凛然留千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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