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坡庄稼一群羊
巴山腹地岚皋，立冬后的寒风，在坡上漫无头绪地刮着。浅浅的麦苗儿，齐踝的油菜叶儿，刚刚出土的洋芋芽儿，随风抖着它们的小手，显出不胜瑟缩的模样。
刘成素来得有点儿早。山谷东边的天际之处，仍缥缥缈缈，雾气腾腾，未见太阳的影子。只那雾越来越白，白得发亮，终于，一束红光冲天而上，刹那间，万道霞光照亮了整条山谷。
这是一块四亩多的阳坡地，地畔的东边，紧挨着她的家。四间土墙瓦屋平房，一间草房猪舍，一围敞地羊圈，羊圈旁边，还有半亩菜地。这时，她的家已全部沐浴在霞光之下。刘成素注视着她家的场院，看到一个小人儿准时出现在那里。
那是她12岁的儿子陈四季，一个小学六年级学生。陈四季背着书包，向着坡地大声地打着招呼：“妈妈，我上学去了！”便一路小跑顺坡下去。
刘成素的“哎”声，只应到一半。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棉袄。这件藕荷色带点紫花的羊绒棉袄，据送衣服的柯镇长说，原价600多元，原主人只穿了一个冬季，便洗干净拿来捐赠了。
原来的棉衣，已破得不能见人，又没时间修补。好好的一个家，丈夫莫名其妙瘫痪了，公公也已耄耋之年，只能柱着棍棍走路。一家四口，屋里屋外，生活的担子，全压在她的肩上，哪有工夫为自己打点！
棉衣送来得真是时候。刘成素只能小心地维护，不让它刮着蹭着。
她又紧了紧身上的棉袄。棉袄有点儿大，显得“浪框”（宽大之意）。时不时，有寒风从衣里钻进来，带走身上的暖气。她知道，她太清瘦了，清瘦得前胸就不像一个刚刚40岁的女人。
她不知道捐赠衣服的女人，长什么模样，住什么地方。但肯定一点，那个女人长得富态，并且有钱，甚至比柯镇长还要尊贵，比儿子的班主任还要优雅。大前天，那位女老师来家访时，直让她羡慕不已。彬彬有礼的斯文，春风般的祝愿，使她于拘谨中得到莫大的鼓舞。
感谢上天，给了她一个孝顺又优秀的儿子。班主任对儿子的夸奖，让她倍受激励。儿子的成绩，次次都在年级一二；儿子的品行，年年都在“三好”。班主任充满了期望，说只要好好读书，陈四季将来肯定是国家的精英人才。
刘成素暗嘱自己，绝不能在困难面前倒下。
合作医疗和民政扶助救了丈夫，也救了刘成素，丈夫在医院得以救治。从每天一次的通话中，总是听到丈夫充满希望的话语。
政府的扶贫资金，也让她更有底气。50多只布尔山羊，按每只1500元每年出栏10只总计，加上每年出栏两头肥猪，全年概算也两万元左右，尚不计算四亩多庄稼地的收入。
刘成素凌晨5点起床，做好早点、早饭。为了方便，以馍为主。馍有两种，一种是黑黑的纯红苕面，一种是一半红苕面一半洋芋粉和麦面。前一种自己吃，后一种留给儿子和公公。儿子下午放学才能回家，自己上坡做活体力消耗较大，只有吃馍耐得饥饿。为了吞咽顺利，她还得做一锅青菜萝卜汤。做菜汤之前，还须煮一大锅猪食。菜汤做好，猪食也已弄好，提两桶热热的猪食去猪圈。转来，唤醒儿子，洗脸，吃早点。这时，她便出门上坡，做到上午9点左右，侍候公公吃早饭，然后赶羊上坡。羊在坡上吃草的时候，她又去侍弄庄稼，直到中午。草草吃饭，又喂猪，上坡，直到太阳落山，赶羊回家，忙到晚上9点，打电话问候丈夫，再看看猪圈羊圈，洗洗衣服，一天的事情，才告结束。
对于油菜种植，刘成素看重的是点种，亦即农村所说的“坐蔸秧”。坐蔸秧的好处，是省时省力，没有“换移”一节。间下的油菜苗儿，一点儿也不浪费，提前就有人认购。卖下的钱，够半年的花销。
间苗是个眼尖手快的活儿。刘成素一边移着小凳，一边快速地扯出每一窝多余的苗子。她快，但并不粗枝大叶，总是先用左手按住留苗苗根，然后才用右手拇指食指捏住应该间出的苗根，中指跟着带劲，轻轻摇着，试拔一次，再趁劲儿将苗子连须扯出，整齐地放在一边。苗子扯出，又将松土按按，让留苗妥妥地稳住。
太阳早已不是一张红红的脸蛋，变得刺目而又温暖。薄霜也变成了水珠，亮晶晶地，挂在满坡的苗子上。
这时，手机突然响起。刘成素赶快抹掉手上的土巴和水渍，按下接听键。
原来是菜秧订购者的询问。
刘成素脆声答道：“今年的菜苗和往年一样，不老辣不出地。一亩地间出的苗子，栽三亩超光（有余）。撵黑之前，你来取油菜秧。”
“你这婆娘，这么灵醒。服了你了。”对方一笑，挂了电话。
今日间苗，明日薅草，后日追肥，整罢油菜，再锄两亩地的麦草，刘成素没有消停的日子。
守着这个家，就得往前奔。
准9点，刘成素收早工回家。准10点，吆着羊群来到房后山坡。她暗自高兴，21只成年母羊里，已有15只肚子里揣上了小羊羔，明年一开春，羊儿又要“添丁进口”了。
家里的狗儿“黑毛”见女主人高兴，也兴奋地奔前跑后，“汪汪”一咬，便将带野性的公羊撵回羊群。
羊群到了目的地，刘成素拍拍黑毛的脖颈：“去，交给你了。”便又去了油菜地，继续间苗。
黑毛摇摇尾巴，嗅了嗅她的鞋子，然后箭一般追上羊群。
刘成素转身，忽然看到柯镇长从坡下上来，远远地喊：“刘成素，告诉你个好消息。”
“我有什么好消息？”
“下个礼拜——不，三天后，安康电视台要来给你录相，要将你自强自立自主脱贫的事迹，向全市人民进行播放。”
“我？先进？我可没这个准备。”
“你不用准备，该干啥仍然干啥。”
刘成素望望坡上的庄稼，又望望在草丛树间时隐时现的羊群，禁不住，落下泪水。
■ 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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