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年后的告慰

济南日报 2019-12-03 11:07 大字

□任建新

今年10月19日,我在朋友的陪伴下,来到陕西省汉阴县蒲溪镇,寻找我的伯父——一个75年前不甘接受日伪奴化教育,千里迢迢到这里读书,却病故异乡的穷学生的足迹。说起这趟迟到的找寻,还要回到18年前,家父任远病逝前,与我的最后一次谈话。那是父亲因急性阑尾穿孔手术,而住院的第五天晚上,我去陪护。父亲与我谈了许多往事,其中谈到我的伯父。他说:“你大伯抗战期间,到大后方求学,随学校流亡到陕南,可惜病故在那里。我有个夙愿想去凭吊一下,但一直没有机会。你以后一定代我去一趟,让你大伯的在天之灵知道,家里人没有忘记他。”父亲说到这里,已是满眼泪水……两天后的下午,父亲就因大面积心梗猝然去世。从那以后,我一直记着父亲的叮嘱,也多方了解到伯父流亡上学的一些消息。但是,由于工作忙碌和其他原因,代父亲去陕南凭吊伯父的愿望,一直拖到现在。

我的伯父叫任振华,1926年出生于山东历城、章丘交界处的一个小村子。年幼时他一直在本村读私塾。1937年日寇侵占济南,伯父失学一段后,考入历城一所学校读高小。从小就读四书五经的他,从心底里对日伪的奴化教育有着强烈抵触。1942年夏,一直不愿他远行的曾祖父去世,更坚定了伯父去大后方读书的决心。经过反复央求,爷爷奶奶终于同意他南下读书。这一年,伯父才刚满16岁。伯父与几个同学结伴,冒险穿过日军封锁线,几经辗转来到安徽阜阳,考入当地一所以“培养国家元气,拯救陷区青年"为办学宗旨的私立成城中学初中部。后来,由于周边几省沦陷区学生的大量涌入,成城中学的经费日益紧张,入不敷出。经校方及各方面的共同努力,1942年9月由国民政府教育部批准,将私立成城中学正式改建为第22中学。学校的经费来源得到了一定改善,但条件依然十分艰苦。1944年春,侵华日军侵占了平汉铁路,致使学校所在的阜阳陷入四面受敌的境地。为此,从1944年8月起,第22中学奉命由安徽阜阳,迁往陕西的安康、汉阴一带。全校2000余名师生,分批踏上西去的路程,前后近四个月,途经皖、豫、鄂、陕四省、22个县,行程2000余里。在艰辛的长途跋涉中,一些学生倒在了途中。第22中学迁到汉阴后,分设四处校址,伯父所在的二分校,被安排在县城东南30多华里的蒲溪铺。师生们到达后,淳朴厚道的当地士绅和农民群众,给予这些背井离乡的学生们热情接待。他们将原先蒲溪铺小学的房舍让出来,将小学迁到了更为偏僻的后坝灶司庙。

进入冬季的汉阴,尽管地处秦岭以南,但气候依然十分寒冷。学生们大都住在古庙和民房里,在潮湿的地面上铺些稻草、垫上布单,就地而卧,拥挤不堪,许多人身上长满了疥疮。伯父的身体本来就挺单薄,加上旅途劳顿,到蒲溪铺不久就病倒了。开始只是头疼低烧,他还坚持着上课。随着天气寒冷,衣食无着,又缺医少药,病情越来越重,最后转成了致命的脑膜炎。那已是1945年的春天,抗日战争进入反攻阶段,胜利捷报不时传到大后方的汉阴。病入膏肓的伯父躺在阴暗潮湿的地铺上,被高烧烧得一阵清楚一阵糊涂。他念叨着家乡,思念着父母和兄弟,渴望身体能好起来重拾最心爱的书本……然而,这一切都被无情的病魔化为泡影,伯父的生命被永远定格在了19岁。伯父去世的消息是抗战胜利后,他的一个返乡同学告诉家里的。父亲生前曾在《忆母亲》的散文中这样写道:“死讯传来,母亲一时如痴似呆、悲痛至极。但她很快清醒和冷静下来,当时正躺在病床上的祖母是最疼哥哥的,母亲怕她老人家知道后,虚弱的身子经受不住这打击,极力克制自己,不流露出心中的悲痛。可是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她却悄悄躲到一个四面不靠人家的闲园子里,一个人放声大哭了半夜。”当时,那位返乡同学还捎回伯父留下的唯一遗物,一本厚厚的日记本。它详细记载了伯父在阜阳和汉阴读书时的许多事情。这本日记,我父亲一直珍藏多年,可惜在“文革”初期,连同他自己的17本日记都被烧掉了。那天,我们风尘仆仆赶到蒲溪镇时,已是下午四点多。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座很新的小城镇,316国道穿镇而过,两旁楼房林立,几乎看不到一点历史的痕迹。我们漫无目的地在镇里转了几条街,看到一位在路旁的老人,我忙让同伴停下车,上前打听当年第22中学西迁到这里的事。老人家摆摆手,说他不是本地人,不知道这事,但答应带我们去找别的老人问问。老人热情地先带我们到一家住户楼下,喊了几声没人应,便又带我们来到有许多老人的镇文化广场。我们走到几个年纪大一些的老人旁,同行的朋友递上几支香烟,我将要打听的事尽量详细地说了一遍。老人们大都摇头,只有位眼睛有些残疾的老人说,他小时听说过这件事,但具体细节也不清楚了。当年的小学旧址,现已改建成镇中心幼儿园。其他几位老人又七嘴八舌地问我,你伯父叫什么名字,他去世后埋在哪里,等等。我将知道的事情作了回答,老人们听后都不再言语。是啊,战乱期间,一个外来学校的穷学生,又很快病逝,当地会有多少人知道他呢?还是最初遇到的那位老人,带我们来到镇中心幼儿园,但这里也没有一点旧时建筑了。失望之余,我还是拍录了些资料。当我回头要向那位带路的老人表示感谢时,早已不见他的身影,心中十分懊悔。朋友们与我商议着,以什么方式祭奠伯父的在天之灵。我看着四周拥挤的楼房和街道,摇摇头说:“这里哪有地方啊,出了镇再说吧。”当汽车即将驶出镇子时,忽见路左侧立着一座高大的石牌坊,上面刻着“蒲溪古镇”四个大字。我连忙让车停下,匆匆奔过去,眼前是一座雕有龙凤、麒麟、牡丹等吉祥图案的青石牌坊。我从牌坊下面穿过,后面是一座小山,沿着笔直的台阶登上百余级,我来到一个平台上。转身回望,蒲溪镇在夕阳余晖下,全景式地呈现在我的眼前。望着这片陌生的城镇和远处的群山,我贪婪地看着,脑海中拼命想象着,75年前这座小镇该是副什么模样?我面向镇子,肃然而立,轻声说道:“振华伯父,我是您的侄子,今天代表我父亲以及一直挂念您的其他家人,来这里寻找您的足迹,并祭奠您的在天之灵。75年前,您不甘做亡国奴,流亡千里到这里读书,不幸身染重病,客死他乡。家里人一直没忘记您。我父亲去世前曾再次叮嘱,一定代他来这里凭吊您。今天我终于来了。可惜因年代久远,已无法找到您的墓地,给您烧纸上香了,请伯父原谅。谨恭敬地鞠上三个躬,以表达对您的哀悼和怀念……”说着,我向渐渐隐入暮色中的镇子方向,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待抬起头时,眼里已凝满了泪水……

10月28日,农历十月初一,一个民间祭奠先人的重要日子。这天,我和妻子来到安放父母骨灰的英雄山,面对父母相依而坐的照片,我庄重地轻声向父亲报告了陕南之行的经过。这不仅是父亲生前的夙愿,也是我对父亲的承诺。下午,我们驱车回到故乡章丘,与叔叔姑姑一起,来到爷爷奶奶坟前进行祭奠,并将用白纸精心折成的伯父的灵牌,同烧纸、线香一起点燃。望着跃动的火苗和徐徐上升的青烟,我有了一种更深的感悟:对伯父75年后的告慰,既是我们这个大家庭对每个成员不离不弃的惦念,更是对我们及下一代的无声托付和传承,要珍惜对长辈和兄弟姊妹的血脉亲情,珍惜我们这个民族慎终追远的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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