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命 ———《全唐诗》笔记
常慕晋高士放心日沈冥唐代诗人中的耿介之士,大有魏晋风度。朱湾就曾在他的《七贤庙》中流露过他对晋代高士的仰慕之情:“常慕晋高士,放心日沈冥。”然而江山易代,一代名士风流随着一个时代逝去了,朱湾只能空怀遗憾:“长啸或可拟,幽琴难再听。”随着嵇康一曲奏完,引颈就戮,世上就再无《广陵散》了,朱湾的遗憾无可弥补:“同心不共世,空见藓门青。”前朝高士,留下来的只是那空传的回响,废弃的藓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千古慨叹,又哪里只是发自今人呢?古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今人视古,犹后人视今,代代过往,无穷已也。
朱湾的易代之感兴亡之慨自然也不会少。“路傍樵客何须问,朝市如今不是秦。”(《寻隐者韦九山人于东溪草堂》)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在永不停息的岁月流逝中,实在没有什么“铁打的江山”。大唐再盛,也到了中唐,不能再言初唐的气度盛唐的繁华了。白头宫女,无论怎样絮絮叨叨地说玄宗,长生殿里的宫灯也早已灭了,不灭的只剩下了天上的星辰。那是可以寄托遐思的吗?想一想也实在令人心生怅惘。“正好南枝住,翩翩何所归。”(《送陈偃赋得白鸟翔翠微》)耿介之士如朱湾,他也有惆怅满腹的时候,看飞鸟而寄幽思了。
总的来看,朱湾不是常常流露怅怀的诗人,他多的还是耿介之气。他《秋夜宴王郎中宅赋得露中菊》,“受气何曾异,开花独自迟。”抒写的便是他不肯流俗随波逐流的情怀。他《咏双陆骰子》,“有对唯求敌,无私直任争。”也依然耿耿磊落,不流凡俗。他的《寒城晚角》,“乍似陇头戌,寒泉幽咽流不住。又如巴江头,啼猿带雨断续愁。”“角声朝朝兼暮暮,平居闻之尚难度。何况天山征戍儿,云中下营雪里吹。”满纸苍凉,一片寒气,有魏晋风骨,绝无绮糜,在中唐诗中,很难得了。
朱湾自然不是唐代的大诗人,他连名诗人都够不上。他值得让人记住的是他的性情。他本西蜀人,自号沧洲子。“率履贞素,潜晖不曜,逍遥云山琴酒之间,放浪形骸绳检之外。郡国交征,不应。”耿介率性如此,怪不得他会遗憾不与晋代高士同世。他也曾谒湖州崔使君,不得志,临发以书别之。与那些不痛不痒的诗相较,此书更值得照录下来。“湾闻蓬莱山藏杳冥间,行可到,贵人门无媒通不可到;骊龙珠潜滉瀇之渊或可识,贵人颜无因而前不可识。自假道路,问津主人,一身孤云,两度圆月,载请执事,三趋戟门。信知庭之与堂,不啻千里。况寄食漂母,夜眠渔舟,门如龙而难登,食如玉而难得。食如玉之粟,登如龙之门,实无机心,翻成机事,汉阴丈人闻之,岂不大笑?属溪上风便,囊中金贫,望甘棠而叹,自引分而退。湾白。”(《唐才子传》)
此书留别,朱湾遂归会稽山阴别墅。那里是古越地。千年之后,那里出了鲁迅。气高终不合去如镜上尘于鹄也是位隐居的诗人,他隐居于汉阳间。于鹄隐居,也许是无奈的。大历年间,他“尝应荐历诸府从事。出塞入塞,驰逐风沙”。他是个有过为宦经历的人,但他终于未能得志做成高官。他“众中不敢分明语,暗掷金钱卜远人”(《江南曲》),活画了女儿情态,莫非也是他历宦的心理状态?他要是这样小心翼翼,又怎能出塞入塞,抵得住大漠风沙呢?不过,细想来那仿佛是肯定的。他《山中自述》“三十无名客,空山独卧秋”,分明是有感于他自己的三十而未立,孤凄之状可叹。尽管他诗末又道“近来心更静,不梦世间游”,那只不过是强自安慰罢了。中国的传统文人以仕宦为他们的人生目标,常在得志与失意之间游移,求官不成,便自我安慰,其实哪里是就此放下了呢?还不能就此对他们的情态作什么贬弃,修齐治平,本是传统文人用世的唯一出路,不如此又让他们怎么办?难道都去归隐林泉,或者就去出家做和尚,不问世事吗?
不能够逸世独立,便只能对世外幽静一再投去欣羡的目光。张籍在他的《哭于鹄》诗中曾说,于鹄“野性疏时俗,再命乃从军。气高终不合,去如镜上尘”。出世入世,气高难合,无乃从军,纵横放逸,于鹄大概总处在矛盾之中。“幽窗闻坠叶,晴景见游丝。”(《山中寄韦钲》)他会一时心静如水。“一磬山院静,千灯溪路明。”(《宿王尊师隐居》)他也会一时暂避于世外,独享钟磬佛灯中的幽静。但是,他一《出塞》,“边人逢圣代,不见偃戈时”,残酷的现实还是让他痛苦起来,诗中对所逢“圣代”充满了并不掩饰的讽刺。他偶《登古城》,见秋山惨惨,荒冢累累,想到“当时还有登城者,荒草如今知是谁”,心中还是充满了苍凉,沧桑感岁月感油然而生,以往的心静被打破,道理想得再明白,也不复有用。
诗人是感性的,而不是理性的,要出世哪里会那么容易。明月当空,舟于水上,笛声传来,幽幽呜呜,在诗人听来也是别一番孤凉。“更深何处人吹笛,疑是孤吟寒水中。”(《舟中月明夜闻笛》)于鹄内心的孤独凄凉,好像不是有过出塞入塞从军生涯的人应该有的。诗人,即便他曾经驰骋沙场,心灵深处的那一片柔软易感,也还是不会被战场杀伐夺去。于鹄《汎舟入后溪》,雨后芳草,水绿沙平,他的心似乎重归于安静,没有那样凉气逼人了,有的是柔情万种。“唯有啼鹃似留客,桃花深处更无人。”于鹄好像天生属于山溪桃源的诗人。
多么希望诗人们能够安放下他们的心灵,不要委屈了自己,美人香草,得其闲哉。然而那实在是不可能的。诗人的美好心愿往往要落空,自古至今皆然。于鹄《题美人》,写秦女窥人,攀花趁蝶,到头来却还是“胸前空带宜男草,嫁得萧郎爱远游”,并不如意。于鹄是借美人的不如意,来表达他的不得志吧。等到他《灵山吟》,买得幽山,槿篱疏处“唯有猕猴来往熟,弄人抛果满书堂”,孤独却充满野趣,他才算找到了最终的归宿。于鹄的心到底还是属于山林。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唐代诗人,大诗人都未做到高官,做到高官的却都非大诗人。河南人武元衡元和二年为相,元和三年以门下侍郎平章事,出为剑南节度使,是唐代诗人做到高官的少数诗人之一;但武元衡却真的不是大诗人。他绝没有盛唐的宰相诗人张九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那样的名诗。好在武元衡也有可诵的诗句,《塞下曲》“草枯马蹄轻,角弓劲如石”的坚劲剽捷,《单于晓角》“三奏未终天便晓,何人不起望乡愁”的辽远荒凉,都属上乘。
唐代边塞诗的传统为这个时代所独有,空前乏后,唐代诗人一涉边塞,往往就会有好的诗句出现。唐王朝的开疆拓边以万千生命的牺牲为代价,其功过是非且作别论,它让唐代的边塞诗蔚成大观,为他代所没有,倒是不幸之幸。武元衡的边塞诗自不可与王昌龄、岑参、高适相比,可是他的《度东经岭》,“暮角云中戍,残阳天际旗。更看飞白羽,胡马在封陲。”读来也觉苍茫劲烈,并不凡庸。武元衡是有提兵节度镇守边塞经历的,他的《元和癸巳余领蜀之七年奉诏征还二月二十八日清明途经百牢关因题石门洞》,“昔佩兵符去,今持相印还。”“何惭班定远,辛苦玉门关。”也是踌躇满志的。这时候再看他《奉和圣制重阳日即事》“神都自蔼蔼,佳气助葱葱”的谀词,会觉得可以理解了;他是由边塞而入皇都,边塞的荒凉与京都的繁华两相映照,而生出的心理感受吧。武元衡回朝后的结局并不好。他虽有“春风一夜吹香梦,梦逐春风到洛城”(《春兴》)的轻松惬意,然而梦终究是梦,即便梦逐春风到了京华,又怎么样呢?醒来后却更惨。武元衡身历德宗、顺宗、宪宗三朝,唐王朝的兴盛时代已经过去,虽然宪宗登基,欲有作为,有过“元和中兴”,可是宪宗皇帝竟然也被刺杀,大臣的命运也就难测了。
元和八年,武元衡自巴蜀归京辅政。时年太白犯上相,占者有言:今之三相皆不利,始轻末重。月余,相国李绛以足疾免职,明年十月,宰相李吉甫以暴疾卒。武元衡与李吉甫同岁,又同日为相,及出镇,又分领扬、益。等到李吉甫再入朝,武元衡也还朝了。李吉甫先一年于武元衡出生之月卒,武元衡后一年以李吉甫生月卒,吉凶之数,竟如此冥合。
武元衡死前,京都长安有谣曰:“打麦,麦打,三三三。”尔后又舞袖曰:“舞了也。”有解者道:“打麦者,打麦时也;麦打者,谓暗中突击也;三三三,谓六月三日也;舞了也,谓元衡之卒也。”
武元衡死于凶杀。他早朝时,遇盗自暗中射杀而亡。武元衡《夏夜作》诗中言道:“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诗成,翌日遇害。一诗成谶,诗与命原来竟能这样息息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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