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萌的自选照片:无力表达的灾难

澎湃新闻 2018-05-12 17:50 大字

【澎湃新闻编者按】

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汶川特大地震发生后,国内外众多媒体记者前往灾区进行报道。2018年汶川地震十周年之际,澎湃新闻特别策划《汶川十年·镜头无尘》系列报道,与当时深入灾区的九位摄影记者对话,发掘影像背后的感人故事。作为女性记者,韩萌常被问及在艰苦环境中工作的感受,但她觉得做记者工作与性别无关。正是同为女性,她才更能理解灾区的再生育母亲们。

【澎湃对话】

澎湃新闻:什么时候抵达灾区开始采访,什么时候结束的?

韩萌:当时是报社第二批去的记者,5月13日早晨和另一名摄影记者、两名文字记者还有司机从北京出发,心里挺急的。开了48个小时,从震区的北部进去的,也是报社的整体安排,有人从南边进,还有人从西边进,一路上都是碎石、震坏的房子、很多灾民。在那里报道了差不多三周。

澎湃新闻:10年了,关于那场地震,闪回你眼前的第一个画面是什么?

韩萌:当时是刚进入青川,在青川木鱼镇中学,看到很多遇难者,当时天有些黑了,我连闪光灯都没来得及装,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景。

澎湃新闻:在地震现场采访的经历中让你印象最深刻的事?

韩萌:翻墙进北川县城拍照的那天遇到了最大的余震,当时在县政府大楼附近,大楼的大门牌子还是完好无损的,但是经历之前的大地震后,肯定是有一些松动的。我们那天6.4级余震,都可以听到钢筋“咯吱咯吱”的声音,我就觉得“完了完了完了”。我当时就能感受到8.1级地震当中那些人的无助感和绝望感。

其实余震结束往外走的时候就冷静下来了。当时北川县城里面没有信号,我出来的时候好多人跟我联系,都问“韩萌你干嘛去了?我们好着急。”父母很担心,说这么危险,让我赶紧回来。但我自己还是很清醒的,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我父母害怕是因为他们了解震区都是通过新闻对灾情的报道,会有一个很集中的感受,我只好安慰他们,但工作还是要继续的。

澎湃新闻:报道汶川地震的经历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韩萌:有时候会觉得记者这个职业挺“残忍”的。你把他们拍了,发出来了,就走了,告诉读者有这样一个故事,有很多家庭在寻找新的希望,但其实对他们来讲非常的不公平。究竟能有多少人能给他们关心、关怀?究竟能有多少人能在这种私密的生活里面和他们一起走过去?最深的伤痛还是留给他们自己愈合。我只是这段历史的一个记录者、一个旁观者。我做得还是太少了,只是作为一个记者正常地完成了工作,除了几张照片,没有为历史留下太多的东西。我非常感激这个职业,让我有机会接触到灾民、灾情、救援官兵等各个层面的人、事。

澎湃新闻:在灾难报道中,什么是“好”照片?

韩萌:当时刚到灾区的时候很触动,但还是马上就开始投入拍摄了,就是一个记者的职业本能。先拍动态现场再找深度故事,一步步来,一般遇到突发事件报道不都这样的吗。至于说报道中先救人还是先拍摄,这对我来说都不算个问题,肯定是救人。但更重要的是报道时要尊重事实,回归到正常的人类情感上,不必非得感天动地。这就涉及到好多媒体在介入公共事件时采取怎样的报道,有些媒体在报道灾情时把拍摄对象塑造得像个英雄,没有必要的。记者还是要具备常识和责任意识,因为归根到底,照片是摄影记者最私人情感和价值观的体现。

澎湃新闻:重返灾区后做了什么样的报道?

韩萌:百日纪念的时候我回到震区想再看看当地的人,还采访了当地的精神病院等。等到汶川地震发生后一周年,我在灾区找了14个震后再怀孕的妈妈,想报道再生育对于震后家庭的影响。寻找过程中,没有一个母亲拒绝我的拍摄请求,可能因为是同性,她们自然地觉得与我亲近

澎湃新闻:当年的采访中有什么觉得遗憾的?

韩萌:我其实都不太想回忆这三次拍摄,觉得做得不好,不够深入。比如拍摄再生育家庭时,我在震区待了一个多月,但这是远远不够的,很遗憾没能继续跟拍这些家庭。因为当时报社还有其他任务就回来了。如果能重新拍摄的话,我希望能跟拍十年,看这些家庭是怎么走过这些年的。

我那个时候其实有些意识到了,照片的表达是有限的,已经无力表现一个再生育家庭的复杂情绪。一张照片加一段图片说明,是完全不够的。我当时去了很多地方,除了北川、都江堰,还有德阳等等。做这么多也是因为我拍不出一个家庭的复杂情绪,我只能去表达多样性,但这样其实还是不够的。

【影像故事】

2008年8月,在《新京报》做摄影记者的韩萌无心观看热闹的奥运会,她回到了北川。一百天过去了,她想再去看看那座受灾最严重县城里的人们。

在韩萌眼前,如今的北川和三个月前见到的景象几乎一模一样:扭曲的住宅摇摇欲坠,房间内依然保持匆忙撤离时的模样;街边的麻将馆在地震中塌陷,散了一地的麻将还保留在原地。这一天北川县城开放,上万民众重回故土,他们或在废墟上祭祀亲人 ,或再看一眼原来的家,但没人去触动那些曾经的物件。“很多人可能还是想把记忆留在那一刻”,韩萌说。只是砖土堆里冒出的零星绿草提醒着大家时间的流逝。

2008年8月,汶川地震后第100天,北川县城开放,上万民众到此祭奠亲友。一位女士在北川县城的废墟上,呼喊失踪亲人的名字。韩萌 图

2008年8月,北川县城,一位父亲带着双胞胎女儿在为遇难的妻子烧纸。韩萌 图2008年8月,北川县城,三名村民打着伞为亲人祭奠。韩萌 图2008年8月,废墟中的木头墓碑,因为下雨,照片和墓碑被盖上了防雨的袋子。韩萌 图2008年8月,北川县城,在坍塌的废墟前,一家人抱在一起给遇难的亲人祭奠。韩萌 图

2008年5月,韩萌就是在这里经历了那场6.4级的最大余震。当天她和同事翻墙进入北川,地震来时俩人正在政府大楼附近拍摄,只听到钢筋的声音“咯吱咯吱”作响,脚下传来剧烈颤动,那十几秒韩萌只觉得无处可逃,声嘶力竭地尖叫、大哭。那时候,韩萌想到了8.1级地震中的遇难者,他们又该是怎样的无助和绝望。

2008年5月,地震后的北川中学,教学楼在地震中坍塌,只剩下一面国旗。韩萌 图

2008年5月13日,青川中学的操场上,两位青川镇的村民在搬运遇难者遗体。韩萌 图

回北京后,韩萌每日照常跑新闻,这儿一场火灾、那儿一次车祸。高强度的工作并没有让她淡忘这场地震,曾经目睹的灾难令她难以释怀——那么多家庭说没就没了。她开始有意识地去看关于灾后家庭的纪录片、也去读心理学方面的书籍。在地震发生后一周年,韩萌又驻灾区,拍摄板房区内那些不再年轻的再孕母亲们。

德阳市,一户诞下龙凤胎的家庭令她印象深刻。拍摄当天,新生儿刚满百日,韩萌进屋向这家的父亲道喜,然而对方脸上没有一丝喜悦。这样的情绪几乎贯穿了整个采访过程,只有在韩萌举起相机按下快门的一瞬间,这位父亲才露出当天唯一的笑容。“可能是为了配合我吧,他们可真善良啊”,韩萌回忆起这张照片时说。她在灾区待了一个多月,但她总觉得报道得不够深入。“如果当时能再多待一年,哪怕半年呢?”如今的她希望探索更多的方式来表达所见所感。

吴江琼(左)一家,18岁的儿子在地震中遇难。2009年2月18日,龙凤胎出生。韩萌 图

【摄影师档案】

韩萌,女,纪录片导演,曾任《新京报》摄影记者,第六声(Sixth Tone)多媒体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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