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丛祠两个最老“蓉漂”的激情燃烧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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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望丛祠鳖灵湖荷花盛开
望丛祠祭祖已成为传统民俗
□ 何大江/文 曹劲松/制图
《谒望丛祠》
清·何绍基
蜀王坟上草青青,
翠柏苍松护鳖灵。
一代勋名高禹绩,
千秋揖让迈虞廷。
荆尸浮处人争异,
蜀魂啼时梦乍醒。
无限荒丘环寝殿,
丹枫老树作人形。
因为李商隐名句“望帝春心托杜鹃”,古蜀国王杜宇的传说家喻户晓。传说杜宇教老百姓种庄稼,又因水患严重,拜荆楚人鳖灵为相,让他带领民众治水。鳖灵治水成功,杜宇却因与鳖灵之妻有私情而羞愧,将王位禅让给鳖灵。隐居西山的杜宇每年春耕时节,化为杜鹃啼叫,提醒蜀民莫忘农时。
然而正史又是什么说法呢?《蜀王本纪》记载,杜宇从天上掉下来,落到一个叫朱提的地方,他的妻子利则是从江源的井里面冒出来的。而生活在荆楚的鳖灵本来已经死了,却逆流而上,向西来到郫邑,神奇复活,后来还成为蜀王,开创了传承十二世的开明王朝。读史,尽信书不如无书。传说与神话,通过先民心灵与意识的棱镜,折射出历史的真实。
天上掉下个古蜀王
杜宇夫妇从何而来?
扬雄《蜀王本纪》称,杜宇“从天堕,止朱提”。天上掉下个古蜀王?破解杜宇来处的密码其实藏在后半句。朱提即云南昭通。昭通海拔最高4040米,最低267米,处于云贵川交界处,以产银闻名。乌蒙山腹地万山丘壑中,有一块平地,昭鲁坝子地势平展,水资源丰富,很适合发展农业。
杜宇的部族,生活在朱提以西的高山。杜宇即杜鹃鸟,又叫子规或子巂(guī)——杜鹃鸟很可能是杜宇部族的图腾,这从三星堆出土的大量鸟形器物可以得到印证。朱提西北有巂(xī)山(今凉山州越西县西南)。子巂与巂山,字同音不同,但二者之间的联系显而易见。生活在巂山一带的杜宇部族向东迁徙,下到朱提,在昭鲁坝子的住民看来,如同天神下凡,这或便是“从天堕,止朱提”的由来。
杜宇继续向北,经过宜宾、乐山,到达蜀中。一个外来者怎么成了古蜀国的帝王,已不可考证,但很可能跟他对先进农业技术,或者跟对朱提白银资源的掌控有关,甚至不排除有政治联姻的支持。5个古蜀王朝有那么多首领,只有杜宇的妻子利史上留名,很可能是因为她的家族不同凡响。
杜宇的妻子利“从江源井中出”,历史学家任乃强先生认为,江源是松潘草原,“亦蜀族所由来处”。如果说“从天降”是杜宇下自高山的隐喻,而松潘草原海拔不低,为什么利从“井中出”呢?其实,这是由松潘草地的地理特征决定的。松潘草原地势平缓,周围尽是4000米左右的雪山,环顾四周,如同站在一口巨井底部,仰望井壁,而且沼泽密布、汊河横生,随便挖一个坑就有水。水坑就是天然之井,这也许是对利神秘来处的解释之一。
杜宇的古蜀国,已经掌握了在当时非常先进的耕作技术,以节令行农事,说明种植业常态化,农耕文明已然形成。这也造就了古蜀的国力强大、疆域广阔。它北抵褒斜道,将汉中囊括在内;西达宝兴,往南则达到云南。按照《蜀王本纪》和《华阳国志》的说法,杜宇治下的古蜀国,将玉垒山、峨眉山当作城墙,将岷江、嘉陵江、绵远河、石亭江当作池塘,将岷山下的草地当作牧场,将南中(四川西南及云贵一带)当作花园。气魄之大,令人瞠目,也难怪当巴国称王之时,杜宇称帝。
杜宇将都城建在郫邑(今成都郫都区),又因水患迁都至瞿上。瞿上究竟在何处,学术界尚有争论,四川大学教授刘琳认为在双流牧马山,任乃强则说是彭州海窝子。海窝子位于湔江河谷,两侧山脉连绵,海拔近千米。向下,如鹰隼俯瞰成都平原——瞿是一个会意兼形声字,隹(鸟禽类)上双目,注视状;向上,则通往岷山脚下草原,也就是利的来处。利背后强大的家族,可给予经济、政治甚至军事上的支撑,从地缘利益的角度考虑,迁都至此不是没有道理。
首开宝瓶口
鳖灵在哪里治水?
鳖灵又称“鳖令”。“灵”和“令”声相近、义相通,皆为首领之意。鳖灵一族聚居在长江南岸的乌江与沅江之间,常跟水打交道。作为首领,鳖灵很可能具备以下特长:一是水性好;二是会治水;三是具有组织、管理能力。
当鳖邑部族与强大的楚国发生冲突,鳖灵向蜀国逃亡,沿着长江倒溯而上,由今日的宜宾沿岷江直至岷山之下。我们可以想象,由于追兵紧急,鳖灵跳入江中,浮在水面上诈死,然后逆流潜泳,逃脱追杀。此时蜀地正值水患,带着治水技术东来的鳖灵,被望帝启用为相,治理洪水。“鳖灵尸亡,诉(溯)江而上”,不仅是对他逃亡的现实描述,也成了他在蜀国再登高位的隐喻。
鳖灵究竟在哪里治水?一种说法是,鳖灵凿巫峡,成都平原的积水有了去处,陆地才显现出来。然而巫峡在巴东,是古巴国辖地,蜀相不可能去敌国治水。更何况跟成都平原相距千里,通巫峡而蜀得陆地,南辕北辙。又有一说,巫峡为金堂峡,但尚无明确证据。其实《蜀王本纪》说得很明白:“使鳖灵决玉山,民得陆处。”
玉山即玉垒山,又叫九峰山,最高峰为太子城,因湔江发源于此,故又称湔山。玉垒山呈东北-西南走向,走到末端,一个神龙摆尾甩向西南,伸进都江堰市城区,即今日玉垒山公园所在。鳖灵所凿之宝瓶口,即在玉垒山公园西南侧。
玉垒山西南方向为岷江,水量丰沛;东有湔江等河流,水量相对较少。宝瓶口本是地质运动造成的天然缺口,但比较狭窄。鳖灵带领蜀民,将其拓宽、挖深,引岷江之水过宝瓶口,向东形成柏条河。柏条河流至郫都区团结街道石堤堰,又分流为府河和毗河,前者流入成都城区,成为锦江;后者则成为千里沱江的三大支流之一。这就是《尚书·禹贡》上讲的“岷山导江,东别为沱”。郦道元《水经注》则称:“江水又东别为沱,开明之所凿也。”
岷江之水进入柏条河,既减轻了玉垒山东南侧的水患,又可灌溉东侧的成都平原。毗河流经今日的新都、青白江地界,在金堂注入沱江,然而此处还有一个瓶颈金堂峡。金堂峡全长12公里,由鳖灵峡、明月峡和九龙峡组成,号称“沱江小三峡”。鳖灵峡首当其冲,从名字就猜得到跟鳖灵治水有关。
鳖灵在金堂峡,跟在宝瓶口所做大同小异。传说他率民以水激火烧之法,拓宽峡口,清理河道堵塞物。成都平原的潴水得以找到出口,民得陆处,千里沃野得到利用。治水成功,鳖灵获得了极大的威望,这让他取代杜宇有了支持。
开明肇其端,李冰集大成
望帝祠为何变成二王庙?
宝瓶口以北有玉垒山,山上有二王庙,里面立有李冰和其子二郎的塑像。其实,这座庙宇的前身跟李冰全无关系,它本是为纪念杜宇而建立的望帝庙。
在玉垒山为望帝建祠,自然是因为“决玉山”治水,但治水的是丛帝鳖灵,为什么叫望帝祠而不叫丛帝祠呢?鳖灵在杜宇的重用之下治水,在这种意义下,望帝与丛帝即为一体。在鳖灵还没有取代杜宇之前,若建丛帝祠,在古代是再明显不过的僭越。而望帝祠变成祭祀李冰的二王庙,最主要的原因在于,两千年封建王朝都是以中原华夏为正统叙事。南齐建武年间,望帝祠改建为崇德庙,以纪念兴建都江堰水利工程的李冰父子。宋代,李冰父子敕封为王,崇德庙更名为二王庙。吊诡的是,立像于庙中、享香火上千年的李冰儿子二郎,在现实世界中并不存在,乃是由神话中的二郎神杨戬穿凿附会生成。
望帝祠留给李冰父子之后,迁到郫邑,与此处的丛帝祠合为一体,成为望丛祠,距今已有1500多年历史。望帝、丛帝回到当年立都之处,也算是得其所哉。但李冰兴修水利的事迹千古流传,鳖灵治水的功迹却湮没于历史的烟波之中被世人遗忘,也令人鸣不平。清人孙澎就在《岷阳二帝前志序》中感叹:“天下有同一功德,一传一不传。”
把首开宝瓶口归于鳖灵,并不是要否认李冰。李冰的功绩,主要在于修飞沙堰,开辟经过成都的郫江、检江,以及在沫水(青衣江)上开凿离堆。鳖灵开凿宝瓶口之后,李冰再次开凿、将其扩宽淘深也是可能的。总而言之,鳖灵为李冰治水打下了基础。今日望丛祠屏壁背面刻有“开明肇其端,李冰集大成”10个字,以此评价二人治水功绩,非常精到。
“蓉漂”开创千秋功业
既是禅让为何杜鹃泣血?
望丛祠处城区边缘,红墙之中,二陵并峙,古木荫天,萍浮于池。夏天,鳖灵湖荷花盛开,随风摇曳;春天,听鹃楼杜鹃怒放,姹紫嫣红。传说望帝杜宇死后,精魂化为杜鹃鸟,口中泣血滴于春天开的第一种花之上,杜鹃花由此而得。杜鹃鸟与杜鹃花,是望丛祠内最应景的动物与植物,必不可少。
望帝陵位于望丛祠西侧偏南,丘堆高15米,呈椭圆形,周长约250米。丛帝陵位于祠内东侧偏北,丘堆高10米,呈圆形,周长约100米。二陵之上,皆有古柏森森。沿石阶向上,有“古望帝之陵”和“古丛帝之陵”石碑。两碑皆由当时兼摄四川军民两政的熊克武立于1919年,由辛亥革命元老但懋辛手书。
杜宇将政权禅让给鳖灵后,隐居西山。西山何所在?一说是青城山,但笔者以为,任乃强先生所言西山为“岷江西岸诸山之统称”更可信。今天,望丛祠两个侧门的匾额,分别刻着“功在田畴”和“德垂揖让”。无论是杜宇还是鳖灵,都当得起“功在田畴”这4个字。但“德垂揖让”则让人产生疑问:既然是以德服人的禅让,何以心有不甘,甚而至于化为泣血的杜鹃?“泣血”二字,暗藏有多少的悲恸、愤懑与不平?!
曹丕代汉、司马炎代魏、刘裕代晋、萧道成代宋、萧衍代齐……回顾中国历史上那些耳熟能详的禅让故事,其间多有胁迫、杀戮,多为欲迎还拒、半推半就的故作姿态。即便是历代赞颂的尧舜禹之间的禅让,恐怕也非我们一直被告知的礼让恭谦、温情脉脉。《蜀王本纪》称,“鳖灵治水去后,望帝与其妻私通。”按理说受害者本是鳖灵,感到悲愤的本应当是他,而不是望帝泣血。这出宫廷爱情剧还有很多未解之谜。
丛帝鳖灵接替望帝杜宇,开创开明王朝,直到被秦国所灭,共传十二代。按照现在学术界的主流观点,典籍上记载的五代蜀王蚕丛、柏灌、鱼凫、杜宇、开明,都分别是一个传承数百年的王朝,而并非一个人。正如《太平御览》引《蜀王本纪》称:自开明以上至蚕丛凡四千岁。那么“从天堕,止朱提”的杜宇,跟启用鳖灵、退隐西山、泣血化鹃的杜宇,也并不是同一个人。
杜宇王朝的开国蜀王和末代蜀王,在传说与历史的纠缠中合而为一,但教民务农、功在田畴,却贯穿于杜宇王朝始终,由鳖灵开创的开明王朝发扬光大。“蜀国破天荒,德高追尧舜。”望帝来自朱提,丛帝来自荆楚,两个最古老的“蓉漂”,在成都平原开创了千秋功业。杜鹃啼鸣,发出了古蜀大地上农耕文明的第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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