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作家的故乡

四川日报 2021-01-22 06:05 大字

寻踪

□卢一萍

一路满眼秋色,有一种难得的绚烂之美。到马尔康的第一夜,就下了一场难得的初冬细雨。它是在我们酒后飘落的,然后在醉梦里变得细密。可以感知雨的轻柔,它滋润着即将封冻的高原——它们在高处已化为飞雪,积累下来。在眼目所及的场域里,雪线的高度一致,让人能够感受到自然的秩序,感受到一种神奇的力量。

那只画眉依然在鸣叫,它和麦琪土司以及二少爷,还有那些原本无名的人一起,安住在了作家的文字里,必将不朽。

小说是虚构的,那些人原本就不存在,那里的一切,如果没有作家的描绘,就是沉寂的,无人知晓它们的形态和风情,作家的笔让他们复活。也让作家笔触所及之物复活,这也是作家的伟大和神圣所在——让必将流逝的一切永驻,让已经死去的万物复活,无疑也是写作的意义所在。

作家故乡的一草一木,一缕风、一滴水、一片瓦、一线光明都是真实的。但你如果不到作家的故乡去,作家的故乡和整个世界一样,都有一种虚幻感。并会因为作家诗意的描述显得更为渺远。

带着作家的书到他的故乡,可以看到书中定格了的那些思绪的瞬间像雕塑一样存在于字里行间。天色、云朵的形状、流水的咏叹、风吹过森林的声音,河水的喧嚣——我一直在确定梭磨河的走向、河水的颜色、水流的缓急、两岸景物和山势的变化——在一个偏远之地,流水永远是鲜活的,它开山劈石,也更能带来遐想和希望。

也许一溪流水就足以养成一个作家。

因为流水与生命是对应的。

在嘉绒大地行走,这种感觉似乎更为明显。深切的河谷,河谷间翻着白浪的激流,河谷两岸一直延展到山脊、雪峰,到明净无边或阴霾密布的长空,以及更高处大大小小的神灵的脚下……河流中的每滴水都与大地上的某个生命对应——这个生命可能是某个人、某匹马、天上飞鸟、水中游鱼……

鹧鸪山顶积着绒毛般的新雪。给作家的故乡平添了一种诗意。金碧辉煌的昌列寺高居俗世之上,在各色树叶点缀的五彩缤纷的初冬里,显得格外庄严、肃穆,煨桑炉里柏枝、香草、糌粑、茶叶、青稞燃烧后升起的桑烟,弥漫天地之间,消除不净和秽气。金色的屋顶和飞檐把富贵之气倒映到天空,同时接纳着天上的甘霖。从这里俯瞰马尔康县城,一沟富有现代气息的楼宇似乎是古老的嘉绒大地的一个幻影,从县城的婆陵甲萨公园倾斜的山坡仰望,可见云雾中昌列寺的一片白墙和一角金色飞檐,它如凌霄宝殿般缥缈神秘。

在马尔康,梭磨河似乎随时可见,似乎时时刻刻都可得到它的陪伴。穿过俄尔雅村,上了盘山公路,也可见到它蜿蜒的、柔中带刚的身影。这条河啊,在初冬变得如此清澈,即使在那么远的地方,似乎也可见到河底的卵石。山崖陡峭,形态不一,如水彩。悬崖上的缝隙里,如虬的岷江柏姿态奇异,顽强地在虚空中撑出一片墨色。即使碗口大的一株,也可能看过人世数百年兴衰——这才是它真正珍稀的原因,因为它细密如钢铁的纹理间,有人世的沧桑,故成人间“柏影”。

在成都的市场上,岷江柏也就是所谓的崖柏,崖柏根雕、盆景、茶海、饰品因其独特的柏香味和观赏性,都属“雅玩”,价格昂贵。我见过连根搬运来的奇形怪状的巨大根系,如无上千年的生长期,很难长成。确有枯死者,也有活而被屠者。一问,有说是塌方垮岩后捡到的,有说是河水冲下的,还有说是施工挖掉的。无论哪一种说法,都很是可疑,都令人惋惜。因为那已不是树,而是人间精灵——即使逝去,亦香魂常驻。

不是悬崖的地方,即使非常陡峭,也长满了白桦、红桦、高山杨和栎树,林下是茂密的灌木或箭竹。它们的每一片叶子都在呈现最后的华美,让初冬变得绚烂多彩。杜鹃蛰伏在林间。这种大叶杜鹃喜欢高拔之地。我在老家光雾山海拔2000米左右的山脊上见过它怒放的样子,在喜马拉雅山脉南麓海拔4000多米的冰天雪地里见过它们铺满亘古封冻的山坡,伏地葳蕤而生。

我相信,这里的很多树都被作家温柔而深邃的目光打量过。他为故乡的蘑菇、虫草、岷江柏分别写过一部书。那无疑是一个自然之子对自然的敬重与咏叹,也是他对人与自然的关系的诗意书写和深刻思考。

作家的旧居在马塘村。他说,马塘过去也重要,它在茶马古道上,是个驿站。刚好在一个4000来米高的大雪山下面。你读晚清,甚至民国初期的史料,这个地方都频繁出现。

山麻雀、红嘴鸦、野鸽子在马塘的土地上飞起、落下,收获后的土地袒露着,正在休憩。越过田地,有一座普通的藏式民居,1959年,作家就降生在那里。这里如何让一个懵懂少年,成为一个才情飞扬的作家,很难找到“因”,甚至很难找到痕迹,正如当地一位作家在一篇文章中所说,即使生养他的父母,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个其貌不扬的儿子长大后会走得那么远,飞得那么高。当然,现在,因为作家,那座藏式碉楼,那个马塘村,那个梭磨乡,那个马尔康,那个阿坝,都具有了一种文学的光辉,从而显得不同凡响起来。

只要是阿坝的文学活动,繁忙的作家几乎很少推辞。这也可以感受到他对故乡的深情,我有幸在他的带领下,到阿坝参加过几次文学采风,感觉他在故乡的状态与其他地方迥然不同,感觉他一回到这里就成了一个少年。我在与作家的访谈中也曾谈及过故乡的话题。他说过,其实,“我的故乡观念有点不太一样,因为我们中国人说故乡,就是自己的出生地。我的出生地是一个很小的地方,很小的一个村子,我早年的中短篇小说,后来主要是长篇小说,比如《空山》,差不多就是以这个村子为背景写的。当然比这个村子更有概括性。后来我发现,如果我们对故乡的观念一直都是这么小,那可能只是血缘上的。问题是我们还有一个更大的故乡,更大的故乡可能是一个文化范畴,不光是血缘范畴。我在不同地方也说过,不是整个青藏高原吧,至少是青藏高原东部,横断山区,是我的一个更大的故乡。”

我作为一个写作者,去另一个作家的故乡,无疑是一次特殊的归乡。它让我更明确地知道了,作家的故乡就是他文学的场域,其实只是文化意义上的。也因为这个原因,我知道了,即使马塘这个小村落,也是一个无限大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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