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康的马帮三兄弟(上)
沙佐村,是马尔康市西北部60公里外的一个小藏村。
三兄弟当年用过的工具。
沙佐村藏式民居。
几个汉子都是马帮的后代,右一为郭乾雄的大儿子郭善纯。
□李贵平 文/图
离开马帮后,郭乾雄、阿仁嘉措、扎西尔甲三兄弟,像丢了魂儿似的无所适从……马帮不再出征就像猎人不再打猎,渔人不再出海,他们悲伤地感到了一种自然生活方式的终止。
壹
三兄弟相继离去
郭乾雄老人去世后,他的遗体被村寨的人用白色氆氇裹上,用土坯做垫,轻放在灵堂的一角。几个喇嘛从早到晚念经,超度死者的灵魂。而曾与郭乾雄生死与共的两位马帮兄弟阿仁嘉措、扎西尔甲好像很平静,他们带来一壶酒、一条哈达、一盆酥油和一炷藏香,坐在灵堂前半天不说一句话,摇曳的烛光舔着他们苍老的脸。
几天后,家人将郭乾雄的骨灰抛撒在山顶,伴着天上的彩云随风飘去。那天上午,阿仁嘉措、扎西尔甲呆坐在荆棘丛生的山岗,望望远天,突然抱在一起老泪纵横,哭得像个孩子,好像这哭泣是他们早就约好了似的。秋风吹着旷野的风马旗和经幡儿,发出簌簌的声音,像是在鼓动他们心中的悲凉。
这幽幽哭声,倾诉了三位马帮兄弟几十年来难以割舍的情谊。
两年后,一个月落西山、秋风萧瑟的夜晚,阿仁嘉措离开了人世,再过了两年,扎西尔甲也走了。都走得那么悄无声息,一如雪花消融在大地。村里人说,他们应该是相约去另一个世界继续做兄弟了。马帮三兄弟走时的年岁都不大,年龄最大的阿仁嘉措只活了59岁。
而这,已是1975年的事。43年过去了,仿佛时间久远得,犹如鹧鸪山上空那片游走的云朵。
贰
世外桃源沙佐村
2018年仲秋时节,我和几个朋友自驾从汶川、理县,翻鹧鸪山来到马尔康,次日又北去草登乡沙佐村。沙佐村是早年茶马古道上一个著名驿站,出过不少马帮,我们想在那儿采集些口述史料。
沙佐村,是马尔康市西北部60公里外的一个小藏村,汽车绕山行驶,弯弯曲曲,越是接近山顶,经幡越多越密,绚烂招摇,触目可及。进村看,汉式、藏式民居鳞次栉比,墙柱混合承重,石砌为墙。这也是一年之中最舒适宜人的季节,桂花浓郁的芬芳尚未在村子飘散,栾花已扑簌簌满地零落,小灯笼似的蒴果开始在枝顶招展,性急的木芙蓉已娇艳绽放,开得最绚烂的还是紫薇。
村东头有条小河,河道曲折萦回,河面清澈透亮,映着蓝天白云,几只鸭子试图叼到水面的流云。四五个孩子光着身子在河里嬉戏玩乐,不时有蜻蜓在头上飞来飞去。人称“高原桃花源”的沙佐村,名不虚传。
我们下榻的农家乐,就是郭乾雄的大儿子郭善纯开的。
郭家院坝后,是一片蓬蓬勃勃的庄稼地,种满了包谷、辣椒、南瓜、冬瓜和西红柿。包谷长势喜人的时候有两米多高,穗儿饱满低垂。夏日傍晚,蟋蟀、蝉虫到处唧唧唧唧闹个不停,似乎不安逸这里的过于宁静。
在67岁的郭善纯的记忆里,父亲郭乾雄在世的最后几年,经常惶惶不安,总像有什么重要东西丢失了想找回来。老爷子还常常莫名其妙对家里人乱发脾气。蹊跷的是,阿仁嘉措、扎西尔甲两位大叔也是这样,又跟他们约好了似的。
村子的人既难过又疑惑。在他们看来,仨老人怎么年纪越大越没活明白,这是在跟谁较劲呢。当然,他们还是一如既往尊重老辈子。
郭善纯说,父亲生前常和阿仁嘉措、扎西尔甲背着手在村里转来转去,有时坐在树下、河边聊天,一聊就是大半天。夏日晚上,蟋蟀躲在树丛里大声抗议燥热的天气。仨老人邀约出门闲逛,随便找个院子里坐下来,借着皎洁月光帮主人家一边掰包谷一边聊天,话题大多跟赶马人和茶马古道有关。孩子们围坐在他们四周,瞪大眼听故事,不时发出啧啧的惊叹声。
按说,这样的生活是很惬意的,但老人们一点不快乐;不快乐的原因,竟是“闲”出来的。
叁
一趟往返六七十天
郭乾雄、阿仁嘉措、扎西尔甲年轻时都是当地有名的赶马人,年纪差不多,都出生于1918年前后。郭乾雄不是本地人,兵荒马乱年代,他跟父亲从灌县(今都江堰)逃难来到马尔康。1942年前后,身体健壮、练过拳脚的郭乾雄搞了个小马帮,七八个人,主要运输边茶和农家用具。小他两三岁的阿仁嘉措、扎西尔甲是他的俩搭档。
马尔康,藏语意为“火苗旺盛的地方”,是昔日茶马古道川、甘、青三省进行商业贸易的交汇地。沙佐村有一条古盐道连接马尔康,农闲时,村里的男人大多出去走货。
清乾隆年间,由于朝廷主导,官方茶马交易渐渐落幕,但顺着千年茶马古道的巨大气脉,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康藏地区民间的茶、马、羊毛、药材、矿产、布匹、锦缎、皮革、毡毯、乳制品等商贸交易,依然红火进行。事实上,凡是没通公路的地方,哪怕山再高水再急,炊烟处处,依然有马帮的影子。
当年,郭乾雄带着阿仁嘉措、朶基尔,行走在马尔康到灌县的骡马驿道,路线大致是:从卓克基往南进入纳足沟,翻梦笔山,过懋功(今小金县)爬红桥山,再经威州(今汶川)到灌县,山水迢遥,崎岖坎坷,一趟往返需六七十天。
肆
熬茶做饭
竖起风马旗
郭乾雄、阿仁嘉措、扎西尔甲分工合作,非常默契,商队有十二三匹上佳的骡马。郭乾雄是马锅头,扎西尔甲负责照管驮畜保管物料,阿仁嘉措懂些兽医常识,力保骡马少生病。有时,来往的两队马帮,在冰雪湿滑的狭窄驿道相遇,走在前面的郭乾雄就发出信号,指挥人畜安全通过。如遇山洪暴发,河水阻道,所有人齐心协力,将货物卸下后转移在皮筏上渡过去,牲口则在浅水处蹚水过河。
每天黄昏,马队会寻一处滩涂或山麓住下。他们搭起帐篷,支起铜锅,熬茶做饭,竖起的风马旗既是马帮标志,也成了河畔风景。风马旗上刻印着一匹矫健的宝马,马背驮着燃有火焰的佛法僧三宝,旗子四角环刻着金翅鸟、龙、老虎、狮子四尊保护神。袅袅炊烟下,脚夫们有喂牲口的,有去河边取水的,有边放哨边擦枪拭刀的。残阳夕照,把他们的影子投射在波涛上,在微风的吹拂下闪烁不定。晚上,他们生起旺盛的篝火,拿出土豆、芋头、牛肉、糌粑在火舌中烤得香气四溢……
郭乾雄、阿仁嘉措、扎西尔甲,亲如兄弟,日夜相伴,二十多年来浮萍般漂泊在马尔康迤逦的驿道上,候鸟般飞来飞去,早已习惯了马队生活。走货途中危险无处不在,用阿仁嘉措的话说,他们是把脑袋挂在腰上的,一脚生门,一脚死门。久而久之,大伙习以为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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