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嘉绒奇索

阿坝日报 2019-12-06 15:41 大字

■曾晓鸿

一个冬日的中午,我突发奇想,想看看马尔康县城周围哪座山最高,便在Google Earth上搜索,结果发现马尔康东北方一条叫嘉绒奇索的山脉是县城四周最高的山。

当我终于决定动身去那里做一次登山远足的时候,时间已过了很久。那天是满月,我在清晨四点钟的月光中,沿着一条长长的山脊缓慢行走。

这条山脊大约有三公里长——它是我此行的目的地的一条支脉——山脊西北面海拔三千米以下是大片的阔叶林,主要生长着白桦林;三千米至四千米之间是针叶阔叶混交林,有白桦树、云杉、冷杉、橡树、杜鹃和一些矮小的灌木;四千米以上就是高山草甸,草甸上长有红花绿绒蒿和黄花绿绒蒿以及低矮的小叶杜鹃。小叶杜鹃开着紫色的小花,叶片上附着一层淡淡的散发着浓郁清香的油脂,因为这些油脂,小叶杜鹃便成了一种极易燃烧的植物,过去我们在山上挖贝母虫草时,就经常在雨天用小叶杜鹃来引火;高山草甸之上——亦即雪线——就是光秃秃几近荒凉的冰碛石滩,红景天、雪莲、蓝花绿绒蒿等小型植物是这里的主人,绿绒蒿被称作是青藏高原上的奇花,记得一本杂志提出这样的问题:绿绒蒿的生长状况究竟怎样?它们到底是靠种子、靠根或者靠其他方法来繁殖后代?依我个人的观察,红花绿绒蒿和黄花绿绒蒿生长在比蓝花绿绒蒿海拔相对较低的地方,气候相对温暖,空气相对潮湿,而且又有适宜种子扎根的泥土,它们繁殖后代的方法是靠种子来完成的;而这里的蓝花绿绒蒿生长在气候恶劣,海拔较高的岩石缝中,那里的泥土完全可以用寸土寸金来形容,恶劣的环境让它不得不进化出比红花绿绒蒿和黄花绿绒蒿更为粗大的肉根,它用根来维持生命,也靠根来繁殖后代,就像低地的人参一样,开花只是为了授粉,延续后代还得靠根来完成。

GPS显示六时十八分是日出时间,二十时十六分是日落时间。由于在我的右前方是高耸的山脉,阳光直到九时二十分才照到我身上。幸运的是,在太阳照到我身上之前,我刚好穿过了那片楔入森林的狭长草地。等到太阳那刺目的光亮射入我双眼的一刹那,我已置身于幽静凉爽的原始森林里了。

我在密不透风的原始森林里走了一个半小时,才在一条淙淙奔流的小溪旁边重新看到了蓝色的天空和飘浮的白云。我在小溪边一处长满了厚厚苔藓的地方埋锅造饭。这里的海拔在四千米左右,我把气阀直开到火苗轰轰作响,十分钟不到,水开了,诱人的饭香从锅里喷出来。我一次又一次用口水把从喉咙里伸出来的饥饿之手压下去,一个小时后,终于开饭了,结果一吃,只有六成熟,都是高海拔惹的祸。

时间已过中午十二时,前面还有三分之二多一点的路程,再煮一次显然已不可能。我只得就着一包榨菜把夹生饭吃了一大半,吃夹生饭的结果直接导致了我在下午四时开始冲顶时胃疼不已。

出发之前,我曾在Google Earth上查看了一下这条路线,在我抵达目的地——嘉绒奇索——之前,需穿过两座东北——西南走向的山脊,当地人说,你到了第一座山脊时,仔细往东看,如果看到有一座插满经幡的山,那就是这条山脉的主峰了。我在第一座山脊的东南面艰难地穿过茂密的落叶松林、稀疏的高山柏群落,中午的阳光即使在海拔四千三百米的地方仍然威力无穷,她让我在没有树林的空旷地带酷热难当。大约一点五十分,空中飘来大片的乌云,并且还有零零星星的雨点,而此时,我已到达了第一道山脊的山顶。

来不及喘息,我极力用目光在前方犬牙交错的数座山峰上搜索,根本没有看见经幡的踪影。我拿出望远镜,由近及远再一次进行搜索,终于在比我想象中还要远得多的山顶看到了密密的经幡。我放下望远镜,再用肉眼一看,它的距离远得让我突然有了一种窒息的感觉。

看着铅灰色的天空下呈黛青色的主峰,看到横亘在我和主峰之间不下一公里长的冰碛石滩,我萌生了退弃的念头。但转念想到也许穿过前面的冰碛石滩就有可能登上主峰时,我又怀着侥幸的心态开始上路。

冰碛石滩的难行程度超出我的想象。为了保持平衡,我就像武侠片里那些修炼轻功的人一样,在错综散乱的岩石间踮着脚尖飞步行走。在大片的冰碛石滩里,还有数个条状的齐膝深的积雪,上面蒙着一层深灰色的尘埃,由此可见,看似清澈的空气里飘浮着多少灰尘,这些灰尘都是从遥远的地方随风而来,就是在这样人迹罕至的地方,也逃脱不了人类对它的侵蚀。

当我涉过几处这样的雪地时,我的鞋子早已完全湿透了。夏天的雪不同于冬天的雪,夏天的雪是一种深入骨骼的寒冷,它能让人产生一种昏昏欲睡的麻木。

过了第二道山脊,眼前的情况几乎让我崩溃:前面又是一片比刚才小不了多少的冰碛石滩,那座飘扬着经幡的主峰看上去仍然还是那么遥远。

退弃的念头再一次出现在脑海中,我坐在岩石上犹豫了几分钟,一股莫明其妙的力量却让我再一次迈出了攀向顶峰的步子。

乌云带来的雨点变成了纷飞的雪花,半小时后,云开雾散,而此时,我刚好抵达第三道山梁上。

云开雾散,预示着平时高不可攀的主峰——当地人的神山——是欢迎我的。“对大自然心存敬畏。”只有在这种特定的环境里才能体会到可以关乎到一个人的生与死的这样一句话。

从第三道梁子到顶峰,是一片全由悬崖、流沙和积雪组成的陡峭山坡。我手脚并用向上爬,四周的山峰在渐渐变平变矮,我的心情也在不断的犹豫和不断的重拾信心中交替。下午五时三十分,我终于站在了宽不足半米的海拔 4810米的峰顶。

我取出龙达,向空中撒去。龙达随强劲的气流迅速上升,将人类敬献给山神的战马和珍宝带向空中。

太阳亮晶晶地高悬在天空,几百米远的地方是阳光穿透云层时形成的光柱,光柱下面,就是我赖以生存的城市。从这个高度望下去,那里没有汽车的轰鸣,没有人与人之间因利而争的喧嚣,只有如创世之初的静寂,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也只有在这样的高度才能看到。

山风从一处悬崖的后面袭来,这是一阵强度和声势都比低地大得多的风,它在我的四周徘徊了数秒钟,让岩石、经幡、积雪进行了一次短暂的小合唱之后,突然转身消失在我的听觉和视觉之外。于是,在尖峭的山顶上,只留下我一人在广袤的天宇下独自享受大自然的抚爱。

假如能够在城市与大自然两者间作出选择,我情愿选择后者。为此我十分羡慕缪尔、梭罗和阿比这样的人,他们可以在加利福尼亚的群山里穿行,可以在约塞米蒂山谷里徜徉,可以在瓦尔登湖边一边搭小屋、一边种地、一边看书,还可以在大峡谷的平台上朝看日出暮看日落,也可以在遍生仙人掌的河谷里骑马牧牛,总之,他们无忧无虑,全身心地投入到大自然的怀抱,而他们之所以可以这样做的原因只有一个:他们衣食无忧。

而我却不行,直到现在,我还是穿衣吃饭的奴隶,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尽可能多的创造机会去亲近山,亲近草,亲近树,亲近大自然的一切。那天,我就在海拔4810米的峰顶静静呆了半个多小时,让自己真正属于了一次自己。

下山比上山快了近一倍多。不到十八点,我就到了第一道山梁上。天空开始变暗,随即雨点也开始细密起来。当我在森林边缘的一块草地上支起帐篷,雨点开始变大变粗。我钻进帐篷,在蓬勃的雨声中把剩余的夹生饭吞下肚。

雨声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中午十三时。雨声停息后,我把帐篷拆下卷好捆到背包上,然后一头扎进浩浩荡荡从山脚下涌来的浓雾里。我不得不穿过迷雾重新回到那座城市,继续在纷繁嘈杂的环境中做自己的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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