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的茶堡克萨

四川经济日报 2019-01-03 06:46 大字

□ 杨素筠/文 曾晓洪/图

马尔康的沙尔宗、大藏等地过去称为茶堡地区,意为阳光普照的地方。茶堡古老的河流曾流淌出五千年的哈休文明。这里有一座座叫克萨的古老的碉房,“克萨”在藏语是新房子的意思,即修建时间最早的房子,碉房里有盛满麦子和青稞酒的哈休陶罐。

我们在马尔康的古村落调研的两个月时间中,踏访了这里的村村寨寨,深切地感受到这里传统农耕文明的厚重,也感受到它渐行渐远的背影。几千年来,伴随着远去的农耕文明,茶堡这些古碉房与村落仿佛已凝固在时间里了。日渐老去的不仅是碉房,还有碉房上往昔的炊烟,以及无法安放的乡愁。

茶堡河谷的老碉房

碉房庭院内景一角

老碉房一般有六七层,高约20米

现在居住在老碉房里的主要是老年人和妇女

马尔康的独特文化风景

《后汉书·南蛮西南夷传》:“垒石为屋,高十余丈,为邛笼……”马尔康茶堡河流域的山谷至今依然完整地保留着一种过去称为“邛笼”的藏式石碉房,数量有上百座,它们多属明清时期的建筑,形似碉房,建筑形状的上部貌似笼子,为“冒”字型。作为马尔康藏区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它们带着明显的象雄文化烙印,矗立在高高的茶堡山梁上,因山势而显得更加高峻,与这里的村庄一起站立在云端,栉风沐雨,历经岁月的沧桑。

这种藏式建筑群在整个藏区已经少见了。目前它们仅在西藏阿里、四川省壤塘县有一部分。马尔康境内的茶堡河流域两岸,较完整地保留着这样的一些古建筑:在茶堡的每一个自然村落里都有一座叫克萨的碉房。“克萨”在藏语是新房子的意思,即村庄里修建时间最早的房子,但现在即使村里的老年人也不甚清楚这些建筑的起源,它们究竟是从西藏阿里传到茶堡河谷还是从茶堡河谷传到遥远的阿里的?

不久前我与西南交大的古建筑调研人员再次来到茶堡河谷,走进哈休村一个叫阿尔莫·克萨的碉房,调研人员认为这七层楼的古老碉房很有古建筑学研究的价值,楼上楼下的忙着测量数据。他们在沙尔宗乡的丛恩村也这样测绘了二十几座古老的碉房,每到一处都十分惊讶和激动。我能理解这种激动。

阿尔莫·克萨碉房轶事

我和碉房主人阿尔莫克萨·阿让坐在碉房的楼顶上,楼顶长满了荒草,我们就坐在荒草上聊了起来。阿让对我说,他爷爷的爷爷告诉他的爷爷,他们的房子比有六百多年历史的大藏寺时间还久,大概有七八百年的历史了。他的祖先有三兄弟,三兄弟最早在这块土地上修建了三座房子,一座是大哥修建的,就是阿让现在所居住的这栋叫阿尔莫·克萨的碉房,是这村子当时最新最高的房子,二弟修建了一座最结实的房子,三弟则修建了一座最美的房子。

阿让说,过去,他奶奶在这碉房三楼的小屋里生了十四个孩子,他的妈妈也在那间小屋里生了十四个孩子。那时,每当夜晚来临,碉房每层楼都睡满了家人,母亲睡在小木房里,其他人睡在楼上楼下的草堆上或者火塘边,家里热闹而温暖。家里每代人都有在西藏学习归来的喇嘛,他们就住在六楼的经堂旁边的屋子里。

阿让说到他这一代时,他和妻子只生了两个孩子,妻子二十九岁时因心脏病去世了,他的两个孩子长大后很少回家。女儿嫁到脚木足的一个村子里,儿子没有成家,在马尔康城里开挖掘机。阿让一个人孤独地住在不远处一座二层楼的新房子里,这几年他自己也很少到碉房来了。

一种淡淡的忧伤向我袭来,我为这座古老而美丽的房子忧伤,它们已经被遗忘。其实当我看见这楼顶的荒草,看见楼下阳台斑斑点点的雨滴坑时,我就知道这个楼的主人已经没有多少精力来管护他的碉房了。

阿让把我带到碉房的经堂。经堂门上是一把古老的铁锁,我问他,经堂也搬迁吗?他说经堂里面的三宝还没有搬走,搬动那些佛像与法器得请喇嘛测算,不能轻易搬动!他还说,有些稀有珍贵的法器被那个不听话的侄儿偷偷拿走了,说到这里的时候阿让无可奈何的苦笑着。说话间他用钥匙打开了经堂的锁,让我参观。一层薄薄的灰尘铺在屋子里,我用力去拉了拉门前转经筒下的皮绳,经筒刚转开,“砰”的一声,那皮绳断了,我不知道怎么办。“很久没有给皮绳上油了,皮子脆弱了,没事没事。”他反而安慰我。他说,经堂房门前的木板地供信宁玛派百姓念经时坐,经堂里供黄教僧人念经用。

参观完经堂,我和阿让又回到楼顶的草丛里坐下。楼顶这个晒坝是他家过去的打场,他们家里十几亩地的青稞、麦子和大豆都要在这里打晒归仓。阿让说,如今孩子们不回来,一个人吃不了多少粮食,自己也很少种地了,只有二亩多玉米,也主要是用来喂那两头猪,其他的十几亩地都让给山上搬下来的亲戚们了。生活上,除了国家退耕还林和大骨节病补助外,儿子也会给他捎钱回来。

他眯着眼睛看着西斜的太阳,像是自言自语的继续说:“孩子们春节会回来看我的。”只是他很思念已经病逝多年的妻子,思念碉房里曾经热闹无比的那些日子。他说自己每天都只想喝酒,喝了酒就回想过去。说到这里,他拿起身旁的白酒瓶猛呷了几口。很多时候,刚过六十岁的阿让就这样孤独地坐在夕阳下看着远方,更多的时候他会以醉酒来打发孤独的时光,直到月亮升到碉房的顶上。

我劝他别喝坏了身子,应该常常上楼来给房子除除杂草,为儿子们看好碉房,“雨水渗漏到房子里去,房子就容易腐烂。”我对他说。他答应了,说会少喝酒。他说等今年的雨季一过,他就上楼来扯草,请人来修整夯实屋面。还要我放心,相信他会这么做。阿尔莫·克萨碉房高大挺拔,只是它即将随着主人的老去而老去。

与阿让家情况差不多,山上很多人家基本上都搬下山住在沙尔宗河坝经营所的新房子里。现在,老碉房一般只住着一两个老人看守着山上地里的青稞、麦子、土豆和玉米,生态环境好了后常有野兽到地里偷吃庄稼,所以每当庄稼成熟的时候必须要有人看守,此外还要牧放草场上的那些牛羊。

消蚀的克萨和乡愁

在沙尔宗丛恩村落有十二座叫克萨的碉房:雅尔根·克萨、足·克萨、同足·克萨、额米·克萨、独乌·克萨、刹迪·克萨、嘎木迪·克萨、雅·克萨、班古·克萨、蒙古洛·克萨尼、蒙古洛·克萨嘎、森甲·克萨等。它们基本上是六层至七层楼,高达二十米左右。可以想象,在过去生产力较低的情况下,要修这么一栋高大结实的石碉房是多么不容易!

阿坝州藏羌研究会会长扁秋告诉我,茶堡河流域这些保留下来的古建筑是藏族最古老的建筑群,虽然丛恩村已被列入中国古老村落名录,但目前仅有雅尔根·克萨碉房享受了国家文物保护单位的待遇及维护。每一座克萨碉房的故事像风一样在历史里流传,而没有完全消散。

嘎木迪·克萨碉房是过去卓克基土司官寨的著名工匠熊如·仁精所建,他家经堂的木雕和唐卡让索观赢土司也嫉妒三分,他的儿子银巴后来也成为了茶堡地区最好的木雕师,此后,村里再找不出像他们父子手艺这么好的工匠了。现在银巴也是快八十岁的老人了,他与妻子还相守在这碉房里,孩子们却都不愿意爬到这么高的山上来了。

蒙古洛·克萨尼与蒙古洛·克萨嘎两个碉房相邻。克萨尼的养子阿罗·泽仁曾对我说过,他的大儿子和媳妇都在城里打工,小儿子则当了大藏寺的和尚。他只有在读书的孙儿假期时才上山,来看看地里的庄稼;而蒙古洛·克萨嘎碉房的主人现在已近八十岁高龄了,说话时总是不断咳嗽;同足·克萨碉房在2015年的一场火灾中已成为了废墟;额米·克萨碉房也随着它最后一个主人的去世而荒废,只有残墙断壁孤独地耸立在后山上;雅·克萨碉房的一家人在上个世纪因生活困难向队上申请粮食,当时队里只剩拌了农药种子的粮食,队长说要洗干净晾晒后才能吃,雅·克萨家把粮食拿回去后却没有洗干净,煮来直接吃了,一家八口人当场死去四口;现在,只有雅尔根·克萨碉房里八十岁的老奶奶仍在房里数着玛尼珠,手里握着一把为游客开碉房的钥匙,就这样默默地守护着碉房和自己。

不少碉房已经换了主人。森甲·克萨碉房过去是属于雅尔根·克萨家族的,独乌·克萨、刹迪·克萨碉房现在的主人也不是原来的主人了,房在人非,现在由其养子的家人看管。祖祖辈辈世袭传承下来是自己碉房真正主人的只有足·克萨一家了。

我第一次去丛恩村嘎木迪时,布鲁·三郎严木初87岁的奶奶刚去世几天,村里的十几个老人在他家念经,三郎严木初邀请我们去他家吃饭,听几个老人讲故事。时隔一个月后我再去村里,布鲁·三郎严木初家的门已经被一把大锁紧紧锁住了。他家的邻居告诉我说,三郎严木初回城里开挖掘机去了,他妈妈则下山去守经营所的新房子去了,他叔叔也回城里开出租车去了。邻居还肯定地说,这家人可能难再回来了!说这话的邻居语气也充满了伤感和孤独。

我看着一个月前还人来人往充满生气的碉房,现在却大门紧锁,心里也苍凉了起来,仿佛这高耸而历经沧桑的碉房即将消逝一样——也许,这里的山风寂寞,想把碉房的故事带到远方去吧?

克萨碉房的故事仿佛就是茶堡的历史,丛恩山上、茶堡河谷寂寞的山梁上,那些叫克萨或不叫克萨的古老的石碉房,还有无数古老的故事,似乎要随着即将消失的村落文化而无可奈何地老去。现在村落里的年轻人纷纷外出打工,老人们下山或者进城陪伴子女们。孩子们大了也都去了城市,到马尔康、成都或更远的地方,他(她)们几乎都不想再回村子了。茶堡这些正在老去的嘉绒村落同国内不少古老荒僻的村落一样,不知不觉地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传统农耕文明的经济结构、生产方式以及伦理道德和价值观念,似乎都在渐渐远去。

值得安慰的是,现在,政府从保护传统民居的角度,要求这里的每一座老碉房都不能拆除,以便更好地保护好这些绝版的建筑群落。我多么期盼茶堡河谷那些克萨碉房能继续散发出泥土的芳香,期望茶堡土地里永远生长出金黄的玉米,人们在这里生存、繁衍和发展,继续过去由碉房、村庄、陶罐编织的故事,一如既往,绵延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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