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名字和脸孔 散文集《绿皮火车》创作谈

德阳日报 2021-12-15 09:45 大字

《绿皮火车》书封

羌人六,青年作家,1987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曾获《人民文学》“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四川少数民族文学奖、滇池文学奖等。著有诗集《太阳神鸟》《羊图腾》,散文集《食鼠之家》《绿皮火车》,中短篇小说集《伊拉克的石头》《1997,南瓜消失在风里》等。

□羌人六

贾平凹先生曾把文学喻作一条瀑布,而作为写作者的我们,每个人都是端着碗在瀑布下面接水的人,有的人接得多一点,有的人接得少一点,但顶多也就一碗水。写作将近二十年,作品已有一百多万字,虽说写作仍在持续生长状态,但我深深明了,这些从瀑布下面接到碗里的水,在思想、艺术形式、语言技巧等诸多方面,都实实在在火候欠缺,微不足道。

常常思考,写作,只是为了混个脸熟凑凑热闹吗?写作,只是为了挣稿费养家糊口吗?写作,只是为了在某个小圈子“坐井观天”吗?写作,只是所谓的自娱自乐或者自我安慰吗?曹禺二十三岁写出《雷雨》,张爱玲二十三岁已经完成《金锁记》,肖洛霍夫二十三岁已经写出史诗般的长篇巨著《静静的顿河》前两部。这些年,我也时常扪心自问,你写出了什么?你能让人记住的作品是什么?我的那些作品,不过是一些还没有经过风雨锤炼的精神花朵,也许只是花朵,谈不上果实。

基于这样的自知之明,我常常羞于参加各种文学活动、聚会。怕闹热倒不至于,只是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文学属于“慢”,写作也应该要慢。

几年前到九寨沟,一位作家朋友跟我们分享了一个真实故事,说是有个外国小伙独自跑到九寨沟研究那里的金丝猴部落,为了赢得金丝猴的信任,他在栖息地旁边定居下来,与金丝猴朝夕相伴,平时也基本不到县城闲逛,因为金丝猴对人的气味特别敏感,就那样离群索居、餐风露宿呆了两三年,终于写出一部关于金丝猴研究的专著,因而成为国际知名动物保护专家。如果不是出于慢、出于耐心、出于专注和执着,这个外国人是取不了真经的。我想,写作也是如此,一定要慢慢耕耘、不断耕耘、持之以恒。

“它们要开花,开花是灿烂的,可是我们要成熟,这就要居于幽暗而自己努力”——诗人里尔克如此写道。一度,我对自己的写作感到不满、沮丧,我不止渴望自己成为一个成熟的人,也渴望自己能写出相对成熟的文学作品。但写好作品,又似乎太难,进步也慢。一个人身体发育走向成熟只要十到二十几年时间,而读书写作,是精神上走向成熟的长途跋涉,是一辈子的事,需要一生的付出、坚持。湘西民歌里有句歌词,叫“冷水泡茶慢慢浓”,就是用冷水泡茶,听着有些舍近求远,其实,据说冷水泡茶的效果一点也不差,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茶的本色、茶的清香、茶的营养就会慢慢渗出来。慢,是一个写作者的基本属性和应该秉持的态度,一个写作者,应该成为一个慢人,成为纸上孜孜不倦、勇于求索的攀登者。锲而不舍久于其道(沈从文),慢工才能出细活。

某种程度而言,散文集《绿皮火车》即是秉持这样一种常识或者态度完成的。或许它们还存在这样那样的瑕疵,但我知道自己已经付出百分百的心血,尽了全力。因为它的到来,曾经于内心和记忆深处晃动的人事、喜怒哀乐,出现过的所有的名字和脸孔,都重新拥有了一片崭新的天地,甚至命运。我感到骄傲,更多的则是惶恐。

我眼中的散文长什么样子?文学创作,离不开对世界、生活的观察、经验与想象,散文亦是。散文的魅力在于海纳百川,作为一种自由、灵活、包容的文体,个人对世界、人的生活、生存景况、世道人心的凝视与思考,构成散文的血肉之躯。散文是写作者的心灵史和树洞,总是自带体温和体香。优秀的散文滋补灵魂、抚慰人心。散文作为文体的优势有时会导致散文创作的随便,写作者必须有意识地增强散文写作的强度、难度和韧劲。创作之际,我会提醒自己,不要走老路,不要走近路,不要走寻常路,老老实实、认认真真,一个字一个字、一个句子一个句子地写。要有新散文意识。

我较为满意的作品,万字以上居多,有时,我不知道这是强迫症还是愚蠢,但我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干的。散文写作,我总是力所能及地追求独特(意象和词句的组合),追求缓慢,追求叙述上的标新立异,用现代、陌生化的语言写作。散文,如同在大地上自己开凿一条河床,让渴望表达的内容、意象在里面流动、呈现。然后,看看能不能在河里抓到你想要抓到的鱼虾。像摸高,你必须让自己伸出手臂,竭尽全力跳起来,并且是朝着那个高度。回首近年散文创作,个人最大的体会,就是散文写作必须时刻保持警惕,警惕那种抱残守缺、站在巨人肩上、卖弄知道的聪明式写作,珍视语言,要不留余地甚至铁石心肠地拒绝用简单、直白的语言创作,要知道你的读者眼睛雪亮,此外,你得偷偷在文字里面多藏些秘密,作为礼物,等读者去揣摩,等读者去发现。”

今年,因《红岩》刊发散文《蝴蝶效应》,要配发创作谈,匆匆笔就。关于散文,迄今为止,我仅写过这样一截巴掌大的创作谈。也许,散文要追求的是一种“共鸣”,几年前独自漫步老家梅林,林间偶然发现一棵树,孤勇地从一块巨石腹中冒了出来,巨石被活生生挣裂出一道宽而长的豁口来,于是我写了《一棵树》,写了《石头上的树》,我为它感动,为它强韧的灵魂而真心赞美。我毫不怀疑这树也是一段人生隐喻,固然,石头上的人形植物,比起林子里那些俏丽挺拔的同类,即便跳起高来,也远远短了一截;也许,散文要追求的是一种超乎生命之上的“境界”。不久前看过一篇小说,写的是战国时候有个叫纪昌的人想成为天下第一弓箭手,于是遍访名师,最终梦想成真,然而,最有趣最动人的是,古今无双的射术奇人,晚年却连自己最熟悉的弓箭都已经不知为何物,完全忘掉了……

想起已经变得有些遥远的二零零四年秋天,初次离开断裂带,走出大山,到四十多公里之外的江油中学读书,期间,偶然写了一首题为《归宿》的小诗抒发思乡之情,后来,这首诗被年轻的语文老师作为范文在班上朗诵,从而爱上文学,爱上读书写作,痴心不悔。或许,岁月中我变得孤僻、胆怯、寡言(喝酒除外),但与此同时,那个粗糙的我也在变得细腻、宁静、丰富。

《绿皮火车》收录的二十篇散文,除了写作和反复打磨,也经历过许多漫长的等待才逐一见刊发表。今年五月,入选中国作家协会“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亦是一段奇妙而美好的缘分,万分感谢,感谢中国作协和作家出版社的老师们。

这部装满了过往以及出生地父老乡亲喜怒哀乐、人事变迁的绿皮火车,已经驶来。时光里我再次看到那所有的名字和脸孔。读书写作,虚度光阴,写下作品,但愿逝去的岁月能在某一天,某一双眼睛里返青——我始终怀着如此信念。毫无疑问,我希望有更多的人欣赏这部作品,然后告诉我它就像深情的箭矢一样,带着冬日的阳光,已经悄然射中了他或者她那颗清澈光明并且同样对生活对命运对大地满怀敬畏、热爱、信念与善意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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