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芋糍粑 九寨沟的味觉记忆
□龚学敏
舌尖上的 风味
近些年，食材一词开始流行。我出生的九寨沟山里，食材的种类比起平坝地区单调多了。有些所谓的山珍，是现在的人们温饱之后的猎奇，算不得正经食物。
现在的我，被身边的有些人称为嘴刁，这个嘴刁，与有没有钱无关，也与所谓的食材高档无关，但凡不符我口味的，有时宁愿饿着。有时，宁愿花一些时间，或者走一些他人觉得没必要的路，也要寻个好吃的，饱饱口福而已。比我讲究的人越来越多，美食一词铺天盖地。迄今为止，我依旧固执地认为，但凡一种美食，必定要有故事，必定要从它成为美食的最初开始注入情感，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美食。否则，只配称为食物，与美食尚有距离。
我说的是洋芋糍粑。
壹
种洋芋新的味觉开始复苏
上世纪六十年代，在九寨沟山里，我总是希望春天来得越晚越好。这样唯一的好处，是把过年时相对富足的食物和气氛可以维持久一些。这是不是我现在总是把喜欢的书，慢慢拖着读的习惯缘由，不得而知。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寒冷和人们自己营造的最美好的温情就慢慢消失了。当然，过年时所没有的、新的味觉追求又开始复苏。
要种洋芋了。
这个时候，大多数家庭已经没了洋芋，因为冬天的火塘和贮存了很久的洋芋已经是那个年代山里人最好的夜宵。随着不用再在火塘里生火，洋芋也就吃尽了。当然，种子是要留的。切洋芋种子的活，几乎都是一个家庭最能干的主妇完成的。这是一个技术活，一粒种子要确保发一个好芽出来，没有芽胚的部分被叫做洋芋沟子。通过这种方式出现的洋芋沟子，像是一种绝唱，是洋芋最具经典的收尾。那种保持了整整一个冬天的甜，和要持续到新洋芋收获才有的念想，可以让它和玉米面一起，边煮边搅产生的香气，在一家家的农户中相互传染，有一种花光口袋中最后一个硬币的爽快。
那一年，我已经在县里的中学教书了。刚学会打麻将，年轻，瘾大。周末的晚上，几个还算年轻的教师，用每一盘几毛钱的玩法，不知不觉便耗到了天亮。要是平时，睡上半天也就罢了，不巧的是因为是周日，碰上家里要种洋芋。我和母亲打窝子，刚过门不久的老婆撒肥，弟弟和妹妹下种子。从小干农活就没出息的我，在城边坡上的自留地里干完一天活时的懒汉样，还有母亲嘴里时不时冒出的埋怨和对赌博的痛恨，现在回忆起来，都还想笑。老婆偶尔也还要提起，说我边挖边睡，厉害着呢，算是揭老底。不过，我到觉得有趣。
我一直认为，一个人如果年轻时都没干过蠢事，那他的人生也就没有回忆的必要。
春雨过后墒情好时，那些去掉洋芋沟子的种子埋在地里，便等着发芽成熟了。
洋芋也开花，也结果。洋芋的果像是现在流行的小蕃茄，不红，绝对圆。读初中时，我们都要学农。有一年，学生们把洋芋结的果采下来，掰开，把里面的小籽晾干，等第二年春天把这些籽精心地种在试验田里，也发芽，很细，时间一久便自生自灭了。现在想想，可以用洋芋果作为种子的话，不知要节约多少洋芋，也是一件让人兴奋的事，不知有没有人研究此事。
贰
背洋芋记忆深处的小阴影
任何庄稼，但凡是新出来的，都香。洋芋也是。伴随着对新洋芋垂涎的，还有就是如何把成熟的洋芋从地里搬回家的小恐惧了。
小时候，对干农活相当不在行的我而言，算是那段时间最让我不自在的一件事，无他，关键是最需要体力。自留地在坡上，从坡上下到公路，有一个小时候我认为是全世界最大的弯，这个弯像一柄弓，足以把我射翻山。然后上坡，下坡，才到家里。这是我现在回家乡时散步常走的地方，每每至此，都要想起小时候背洋芋的情景，可见记忆之深。
挖洋芋的活，我干不好。一钯子下去，不是把洋芋挖烂，就是挖不干净。母亲说上几句，便不让我再挖。我的任务多是把挖出来的洋芋搬到地头集中起来。站在坡上看到别人家用架子车拉着洋芋回家，那种羡慕，现在做任何事都没法有那种效果了。此时一想，家里没有架子车，即便借一辆，母亲、我和弟弟那时是没法把一架子车的洋芋搬上坡再搬下坡的。
合作社也要种洋芋。队里的洋芋种在很高的山上，现在一眼朝山上望去，那么高，都望不到地的。洋芋就每家每户地分在地头，自已背回来。头天晚上，想着偷懒的我说腿上长了个疮，怕是上不动山，大人看了下，说不碍事。母亲天不亮就随队里的人上山挖洋芋去了。我是过一上午了才去。记不清跟着哪些人上的山，我一个人别说不识路，就是识的，也不敢去。拖着走到洋芋地，已经下午，洋芋们分在那里，每家人都在计划着怎样背回家。想想我就背了二三十个吧。走到豹子湾，腿打闪像是不重要了，那些在山上出事的人，叫做滚岩，这是骂人的话。这一趟背洋芋，是我小时候所干农活中最壮烈的。那条山路，每次回去都要看到，可今生怕是不会再走第二遍了。
叁
砸糍粑是个技术活兼体力活
新洋芋的皮薄，挖出来的洋芋放上一段时间，皮自然就厚了，这一点，与人相似。先是把那些小的，品相不好的洋芋装在竹筐里，挑到河边，浸在水里摇，摇着撞着，洋芋就干净了。用大锅焪（音：qióng）上。熟了的洋芋也是形形色色，挑一些好的砸糍粑，剩下的喂猪。趁热，好剥皮，然后晾着，等焪熟的洋芋冷下来，水气也晾走一些，砸出来的糍粑更粘。砸糍粑要用专门的木槽和木锤。对于农户而言，这也是个家当。我们家是很久以后才有的，先前都是借邻居的用，好在砸不坏。煮好的洋芋要均匀地铺在槽里，先用锤轻轻地拍，拍烂，像一块洋芋的大饼。再就是滋，滋成一团。砸糍粑是个技术加体力活，有难度的活。轻轻开始砸，否则会溅到地上。砸出粘性后，便可使大力了。
砸好的糍粑一整坨地铲在盆子里。中国饮食吃法有讲究，和人的行为一样，喜欢整齐划一。洋芋糍粑算是个奇葩。小时候，我喜欢把才砸好的糍粑醮着红油辣子吃。说是红油，还是要看家境的。年份好时，就有点油，有时，也就用滚了的沸水烫烫辣椒面，加点盐而已。再讲究的，醮着白糖吃。最奢侈的当属醮着蜂蜜吃了，一般人家即使有点蜂蜜，也不会用来醮着糍粑吃的。会过日子的吃法，是煮一锅自己做的酸菜汤，把洋芋糍粑用铲子切成一块块，放进锅里煮，煮软后，连汤带糍粑盛在碗里，再放点辣子，便是最好的晚饭。日子过得好的人家，用油把醋熬一下，放点葱花，再煮上糍粑，又是一种洋气的吃法。
肆
吃糍粑离不得的嗜好
洋芋这种吃食，时间久了，肠胃便离不得，成了嗜好。有冰箱以来，但凡九寨沟本地人，或多或少，都要在冰箱里放些，只需简单一热，既可当顿，又可宵夜。最好的是酒醉之后，酸浆水的汤宽一些，糍粑少些，便是解酒的绝佳饮食。有了这需求，市场上便有了专门砸糍粑的人，虽说是力气活，也成了一门手艺，可以养家糊口。这样一来，我们家的冰箱，因为老婆的缘由，一年四季，糍粑总是有的。
到成都居住后，从老家来的亲戚朋友也要带一坨，放着，十天八天地吃。关于砸糍粑，老婆常提在嘴边的就是笑我体力不行。我家的糍粑先前是母亲砸，后来是我和老婆，还有弟弟一起砸。老婆怀孕的那一年，比平日吃得更加猖獗。平时砸糍粑的活，她的耐力最好，我和弟弟算是下手了，这样一来，我和弟弟只有硬着头皮使力。有一次，弟弟边擦汗边说，姐，你能不能换个喜欢的吃。时间久了，也成了我落在她手里的一个把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吃饭的时候，有人说洋芋是九寨沟县的县菜。一听，果然中肯，也就接受了，也就四处地讲。后来到别的县工作，到州府工作，又有人说洋芋是阿坝州的州菜，一笑，对的呀。只是到了成都，觉得川西坝子的洋芋真是不好吃。光照少，温差小，地里的阴气太重，种出来的洋芋，除了炒洋芋丝感觉脆之外，别的做法，就不好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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