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麦多声部民歌:古歌翻新声

四川经济日报 2021-12-09 06:32 大字

□ 徐绛

多声部民歌又称复音民歌,即一对或一组歌手同时唱出两个以上声部的歌曲。多声部在欧洲早期有中世纪圣咏、意大利牧歌,有载入联合国非遗名录的阿尔巴尼亚低声部复调、撒丁岛多声部牧歌、爱沙尼亚的塞托多声部合唱、斯洛文尼亚的多声部合唱。

1920年代开始,我国南方少数民族的多声部合唱不断被外界发现,阿坝州的多声部民歌也开始进入人们视线,黑水县小黑水流域的阿尔麦多声部民歌重新发现,千年传唱得以再现。2014年,黑水县阿尔麦多声部民歌列入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

阿尔麦多声部民歌在山岭丘壑间传唱

阿尔麦多声部民歌男声

阿尔麦多声部民歌女声

古歌展新颜:“纳玛”“热玛”组合

沿岷江上游的最大支流黑水河一路西行,至渔巴渡溯毛尔盖河北上,十多分钟车程后到了热里,我们进入了小黑水河流域,道路依河而建,是黑水县通往松潘的要道。小黑水河如精灵一般在森林画屏中穿行流淌,山上黄了桦树、红了花楸,著名的六十里彩林,序曲初见,山下以土地流转、种植专业合作社展开的“沟域经济”如火如荼。

继续北行30公里即是有“泉华琼台”之称的卡龙沟,我们却转向西侧一条直上高山的蜿蜒小道,此行是为高山之巅的阿尔麦多声部民歌,想听闻那首神奇的《毕布纳玛》:“山神之上,神旗飘着。它的上面,一轮明月。”

歌舞之乡知木林,藏语意为近水的平坦之地。知木林历史悠久,黑水县两处新石器遗址白尔窝遗址、八字村遗址均在知木林西面5公里以内,前者出土的彩陶证明,至少在5000年前这一带就有人类居住;三国时蜀汉在黑水设平康县,治所就在知木林的二木林村前山,唐朝时此城立废多次,长庆会盟后这一带归吐蕃,明清时进入土司时代,至今村南还有州级文保的明代古城遗址。

知木林的莽莽高山、葱郁森林孕育了勇武桀骜、能歌善舞的人们,他(她)在这里生产劳作,歌舞生息,这里的人们崇拜日月星辰、山岩森林中的神灵,他们垒石颂祷、焚香祭祀,敬奉祖宗,阿尔麦多声部民歌是他们祭祀神灵、传习文化的自然和声,是他们生活的再现、心灵的鸣唱,是他们族群记忆的血脉。

1984年秋,《中国民间歌曲集成·四川卷》的采集者汪静泉来到知木林,他在这里寻找“眼睛长得像鹰眼,唱歌时奇特的颤音回荡在巨大古老的青 树间”的乡民,在九零九林场,他认识了几位“阿尔麦人”,这几位知木林的乡民把他带进了寨子:一道陡峭的大山高处,三四十座片石房静静屹立,那天晚上的火塘边,全寨子的人都来了,欢迎这远方的客人,为他起舞歌唱,“我的耳朵陷入了一片波浪般分离、复合的声海……”乡民们看似随意的歌唱,歌声古朴优美,男女声不歇气地变换声调、旋律地接唱、轮唱,高低相和,人们沉浸在欢乐的歌舞海洋里,让汪静泉惊喜交集。

作为民歌研究者的汪静泉知道:小黑水河、热务曲和黑水河,岷江上游经过的这些深沟高山地带,有一条横木般从西到东45公里长的窄带,黑水的木都、况伦寨子,松潘红土镇的木西、俄里寨子,松潘小姓乡的埃溪、大尔边寨子,汪静泉把这个条形区域命名为“复音孤岛”。

过去,小黑水流域的“阿尔麦人”没有文字,说知木林土语,他们宽额深目,冷峻刚毅,面部轮廓分明,在这里繁衍生活已有一千多年了。末代土官李德刚就曾说“我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民族,称自己为阿尔墨(麦),意思是我们土生土长的地方。”

这里的人们应季而舞,合时而歌,特别是在春祭秋酬这些重大节日,大家不是独唱而是多声部的轮唱、合唱,不是一人,而是二人、多人,声音高低错落,“一人领,三四人唱”,领唱的旋律与合唱不同,同时低声部要唱浑厚,即“挖底脚”;唱歌时“啊嗬”长声质朴凌厉,男人的颤音又快又强,女人则唱得较柔缓,男快女慢。如《几什多纳玛》所唱:

我们在这间屋子里唱歌,唱的是先辈们传下来的歌。

这个歌任何人不能改动它,我们现在还在唱着这些古老的歌。

2006年,得知第十二届CCTV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首次设立原生态组比赛,地方上便开始筹备此事,乡民们惊喜交集,木都、热窝寨的泽英俊、罗根波组建了“纳玛组合”,“纳玛”是男人唱的多声部酒歌,泽英俊说,“我们的弓箭牛角背在身上唱很吓人的!”;木都、况伦的班初、龙妹可、若芒初三位姑娘组成“热玛组合”,“热玛”则是广义的多声部民歌。

这是阿尔麦多声部民歌的第一次亮相。“热玛”组合以四川赛区第一名的成绩在北京参加决赛时,村里那时没有电视,只能以打电话的方式“直播”到山寨,村民们都聚集在电话旁,他们激情欢呼,随着“电话”中的舞台表演的进程时而心花怒放,时而喜极而泣,哭声一片,欢声一片。阿尔麦多声部通过中央电视台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自此为外界所知。2008年,“纳玛组合”、“热玛组合”都进入了第十三届青歌赛决赛,“热玛组合”获得原生态组铜奖,千年古歌终为世人注目。

三代传承:从家门走向海外

通往木都村是一条之字形陡路。我们驱车从小黑水河西岸拐上去,几公里路程后海拔上升了数百米,同行的本地的阿坚告诉我,去年雨季这条路曾因泥石流曾一度中断,现在路修好了。我们一路顺畅,沿途可见覆着黑色遮阳网的大棚,里面生长的是瓦布贝母;人们所说的贝母鸡是指吃野贝母长大的野鸡,野鸡没有看见,时而却见天上苍鹰翱翔。半小时我们抵达木都村,我数了一下大概有十七个回头弯。

前方传来了雄浑的招呼声,是阿尔麦多声部民歌的非遗传承人泽英俊,他微咪的眼角传递出一种幽默的笑意,干练沉着,他是这里的头把歌师傅(日阿玛格八真),即唱歌时的领队,必不可少,他热情地欢迎我们的到来,善意地寒暄,说话时喉音如低密的木块,具有穿透力。

村民们演唱的所在的就在前面的坝子上。我记得有一篇西班牙的小说《高山情》,里面写到村子里最大一块平地是村长家的客厅,这与川西高原上高半山聚居地一些民居点类似,这里海拔2760米,大斜坡上平整出的这块坝子,当年肯定也相当艰辛;以高山为舞台,以天地为背景,这样宏大的气势、苍凉寥廓的场景,只有在高原上才能亲眼目睹。

年近五十的泽英俊和他的夫人若干初,是阿尔麦多声部民歌的省级传承人,今天他(她)们都身着毪子礼服:女士为黑色右衽坎肩袍,肩袖开口宽大,左襟镶红黄或蓝色宽料,袖边和左襟腰下镶十字纹氆氇,手执敬神的龙纹彩碗、羊毛吊线的小竹篓;男士穿着遍布十字纹的橘黄色袍子,右衽白衫。

男女两队呈八字排开。泽英俊起唱(嘎巴拉音),众歌手高低唱和(得拐尔拐),有人唱得“细”,有人唱得“粗”,有人唱“尖”点,有人唱“破”点,所谓“中间鼓、两头平”,即开头、结尾用同一旋律,中间则是两声部的反向曲调;男队右脚微踏步或小碎步,双臂向前平举,掌心朝上,身体随着节律上下起伏,有时右手顺时针快速翻掌,有时一手高举;女队则随着节律缓缓转动。

男声一边激烈高亢,振聋发聩;女声一边低声应和,婉转回荡,她们左手叉腰,右边手掌贴着腮帮,歌声不绝如缕,清冽如鸽哨,低徊如沉丝,回旋激荡;男声曲调如裂帛一般直入云天后,突然以降四、五、八度回归,音调起落转换,意烈情浓,最后以长气颤音收腔。

在旁边聆听的我们,一时才从惊喜中回过了神来。稍息,若干初对我说,他们刚才唱的歌歌词其实不复杂,多为衬词,如一首节日舞歌《纳戈则》那样,歌词是一句“多好啊,再唱一首嘞!”

这时,只见歌手们从左到右用手摸一下嘴边,然后抱住对方的肩膀,嘴唇凑上去相互亲吻,泽英俊告诉我说,这叫“夷不子”,是流传在小黑水流域一带的吻礼,生活中常见,村民们在路遇或正式场合,都会亲吻以示问候关爱,但夫妻、恋人却不能当众行此礼。他还告诉我,在黑水的扎窝乡、晴朗乡等地,也有吻礼的传统习俗。

泽英俊藏名若学,意为龙之子。他讲述的学艺过程也是一般民歌手普遍的成长之路:“我们喜欢唱歌,一边劳动一边唱歌,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爱唱歌。我从小跟父母哼唱,特别是逢年过节,爸妈唱歌,晚上回家还唱,我跟着他们学唱。十多岁时我就能唱很多了。”

泽英俊的父亲泽旺杨初是阿尔麦多声部州级传承人之一,当年是泽旺杨初将汪静泉收集的80多首民歌译成汉文,泽英俊给我看他父亲的照片,老人家面容和善、戴着眼镜,有一股知识分子的深沉笃定。泽英俊说起了30多年前的往事,“那时绵阳师专的武渝老师也发现了阿尔麦多声部,县文化馆安排父亲给武老师翻译歌词,后来又给汪静泉老师翻译。”此后,逐渐为外界所知的阿尔麦多声部迎来了更多的采集收集者,泽旺杨初都不厌其烦,为他们进行翻译等相关服务工作,《中国民间歌曲集成·四川卷》中的17首黑水藏族民歌,泽旺杨初基本参与了全部翻译。老人家今年84岁了,在都江堰颐养天年。

泽英俊成人后到矿山打过工,后来又到县里的交通部门工作过。平时,他常约少年时的歌友回村,拉嗓子练歌,从县城回家近60公里,得走好几个小时。后来,回家安定下来后,和家人朋友在村里唱歌的时候就更多了;生活越来越稳定,日子越过越好,歌唱起来就更高兴了。2008年青歌赛后,“我就跟村里人说,大家喜欢我们的歌,我们要把自己的歌唱好!”泽英俊的夫人若干初,藏名源于一位菩萨的名字,她年轻时,和几位同伴的歌声,被称为“山野自然的杰作”“青 林间的山雀”。若干初也是阿尔麦多声部的州级传承人之一,现在,她和泽英俊都在阿坝州从事歌唱演出工作。

泽英俊一家曾当选四川省十大亲善教子最美家庭。他们的女儿即“热玛组合”中的若芒初(藏名德青卓玛),人们都说她的歌喉如云雀一般,德青卓玛说,“我6岁开始学习阿尔麦多声部,每天凌晨,爷爷都会把一家人叫到河边练唱。”在多声部之家的哺育下,她也成为了一名多声部州级传承人,并成长为一名优秀的歌手,为人们所喜爱。若芒初曾获得2013年度《星光大道》总决赛第五名。2019年黑水县冰川彩林节上,笔者曾听到若芒初的演唱,他的歌声清新脱俗,歌喉亮丽,赢得了观众的赞誉。若芒初现在在浙江一家艺术团工作。

这些年来,在政府和文化部门的支持协助下,在民歌的收集整理、传唱表演上,大家良性互动、良好合作,不懈努力,阿尔麦多声部民歌的传唱到了更远的地方:2010年,阿尔麦多声部民歌参加全国非遗节目录制,2011年赴台湾参加两岸文化交流,2012年在康巴卫视的全国五大藏区原生态藏歌大赛中获特别奖,……2019年黑水县阿尔麦多声部保护传承协会成立,现在协会已有50多人;2020年,13位木都村歌手登上大型文艺晚会《中国梦·黄河情》舞台,演唱大歌《纳什米》:“我们今年丰收了,一年无病无灾,我们在坝子上跳起来,唱起来。”阿尔麦多声部民歌走出了四川、走出了国门。泽英俊夫妇还多次到成都传授民歌,学生们又把这些歌曲带到了五湖四海、五洲大洋。

祖先的珍宝:“人多才能唱起来”

每年11月中旬,黑水的木都、卡谷等村寨都会举行俗称丰收坐山会的希握若节(秋收祭),村民们穿上最好的衣服迈向神山的怀抱,妇女老幼在草坝停下来,男人们继续骑马向神山前行,在马上吟唱《拉尔》:“今日乃佳辰,众人俱欢乐。上山敬菩萨,马儿奋蹄行。”到达神山顶后则庄严肃穆地齐唱《拉尔》的祭祀歌段落。

泽英俊对我说,“以往坐山会一年有三次,现在是藏历八月十五、十月十五上山。下山时要唱《海也玛则》《哦玛尼》《孜玛拉》《哦尼》《喃》等六首歌,不同的地方各唱一首。”回到草坝与全寨人汇合时,骑手们欢唱《哈日尔迪》:“祖先们会一直保佑我们,我们要沿着祖先的路一直向前。”民歌伴随着他(她)们生活的全部,他们就这样沿着先祖的路,丰足地生活,愉快地歌唱。

“劳者歌其事。”在小黑水流域,农事时节村民们一起劳动,高坡上歌声此起彼伏,一会儿忽拐拐日阿玛尔直撒(男声多声部),一会儿直拐拐日阿玛尔直撒(女声多声部),接着日阿玛直撒(男女多声部对唱),这样的场面总是激动人心的。不同的劳作各有其歌,春种唱《却纳玛》,背肥唱《来尔》,薅草唱《代宛》,收割唱《舍米》,背粮食唱《哈撒》,冬季翻地唱《哈巴列纳玛》:

花的公黄牛一犁过去,土坎壁上的泥地被撞掉了!

土地翻成一片黑色,房屋被衬托得更好看了!

泽英俊回忆小时候,从早到晚,寨子里男的在唱、女的在唱,长辈在唱、小孩在唱;屋里屋外,迎宾待客要唱、祈福祝愿要唱、夏种秋收要唱、谈情说爱要唱……村民们以阿尔麦多声部民歌为桥梁,组建成了一个快乐幸福的大家庭,正如一位木都村民朴素地说,“人多,才能唱起来。”

正如德国社会学家滕尼斯所说的“民歌社会”那样,有着歌曲传统的村寨,人们的族群认同感强,乡土意识浓烈。小黑水流域的村寨,有着自己的口头文学和歌曲传统,阿尔麦多声部民歌是村民们生产、生活离不开的纽带。唱阿尔麦多声部的这些村寨,歌曲是他们人生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歌声演绎他们的一生:出生时由喇嘛取名后,两名男歌手给婴儿唱《海乃尔纳玛》:“我们在这间屋子里歌唱,唱歌颂母亲的歌。在河沟的沟头,洁净的水流出来了。在河沟的沟尾,嫩绿的树叶发出来了。”男女春心初动时对唱《惹沙扎那》:

惹沙扎那,扎那依沙。各在一方,嗓音可辨。

楼上楼下,脚步可辨。各住一房,笑声可辨。

这里的民歌是合时而唱。少女情歌《拉音哈尼萨》只在织布时唱;结婚时男女家各有三名男歌手(歌师傅领,两歌手合)演唱《哭哎者纳玛》,赞颂新人的穿戴及人品,祝福美满;碉房砌成唱《克日纳玛》,主人唱:“最大的哥哥,捡到了烧炭的沙棘。中间的哥哥,捡到了砌墙的石头。最小的老三,捡到了造房的木料。”小工唱:“调和稀泥是谁教的?是母猪啊!搬运稀泥是谁教的?是燕子啊!”逝者火化时,男人们唱《嘛孜嘛涅萨喃哆》,这首缓慢低回的非常古老的本教真言歌。他们的人生从歌声里开始,在歌声里结束。

告别天上之寨木都村,下山的回头弯似乎不再崎岖。我们的心头回荡着嘎吾斯嘎果,回响着阿尔麦多声部那波浪般的唱腔,它一圈一圈地向外播撒:“蝌蚪腰上有两部分岔的歌曲九首,蝌蚪腰上有女祖先的珍宝!”公路边流淌不息的小黑水河上,波浪般起伏的森林里,阿尔麦多声部似乎仍在飘忽回荡,经久不息。

(本版图片由黑水县委宣传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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