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时代的博士僧人?:过自己的日子 而不是照搬佛陀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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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 | 何京蔚 肖潇 应滢 何东婷
修行是兴趣
用仲罗三如今主持阿坝州郎依寺的财务管理工作已经一年有余了,他中断了佛学院毕业后在上海的英语学习,被庙里的主持匆匆叫了回来。从8岁起修行藏传佛教本教派,到30岁拿到佛学院的格西学位毕业,用仲罗三2/3的人生都与这川西高原共同呼吸,他对郎依寺是再熟悉不过,但他从来没学过、也没做过财务管理的工作,只能从头开始慢慢摸索。
好在学习对他来说不是件难事,他总愿意不停探索新的事物。他曾好奇好朋友十三香的昵称“十三香”到底是什么,她便带他去上海的市中心吃十三香小龙虾。十三香一时忘了佛教戒律不允许僧人吃海鲜,用仲罗三也没有对她的安排表示异议,只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蘸料、剥虾,十三香心里有些过意不去,用仲罗三笑着对她说:“我就是想来见见。”
用仲罗三从小就发现自己对语言格外感兴趣,14岁时,一位汉族大学生来寺庙里修读佛经,用仲罗三被他陌生的口音和书页上印刷的汉文字符吸引。这个大学生零零碎碎地教了他一年汉语,很快就就离开了寺庙,用仲罗三自己坚持把汉语自学了下去。他随身带着小学语文教材,一闲下来就静坐在庙檐下小声诵读。两三年之后,他逐渐熟悉了汉字的读写,慢慢能做简单的阅读了,两百多本书把他屋子里的书架塞得满满当当,跟朋友看电影时也不用再找藏语字幕版了。
对英语的兴趣则来自他出家前认识的镇上朋友。朋友们上初中后送他中学课本里附带的英语磁带,用仲罗三没事就喜欢反复听磁带里的异国腔调,单听不过瘾还想要自己模仿着说出来。从佛学院毕业后,他在网上找了一个在上海的英语补习机构,揣着几本经文和《牛津英汉词典》,提着一个20寸小铁皮箱独自前往上海。补习班上的同学大多要午休,有的晚上下班后才稀稀拉拉赶来上课,他一个人从早上九点开始,一坐就坐到晚上十点,午饭时去附近的公园散心听听Katy Perry,一天下来也不会觉得累。
佛学院的功课并不轻松,能像用仲罗三一样坚持读到格西学位的更是寥寥。藏传佛教有着严格的僧侣制度,僧人们到了18岁就可以选择进入佛学院学习基础的经文、通史与辩经,用仲罗三喜欢那些自成一脉的藏传佛教经典,还自学了制香和绘画。
经过11年的基础学习,僧人们可以继续攻读格西学位。格西学位相当于雍仲本教的博士学位,它所教授的课程是比较抽象的逻辑学与哲学,分为小五明与大五明,涉及历算、辞藻、藏医、建筑和声律学等。过去的僧人在考取格西学位前,必先经历三四十年的苦修。2005年重新恢复的格西学位不仅要求通过最少六个专业的笔试,还需要在法会上答辩通过众喇嘛的统一认证,是很多藏传佛教僧人一生的至高目标。
用仲罗三把所有的探索都当做修行,从没想过放弃,也就算不上漫长。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曾经在一次游历中爱上了民间女子玛吉阿米,甚至溜出寺庙给她写信。用仲罗三也在16岁那年遇到了他心中的“玛吉阿米”,女孩和他一样是假期里跟着家里人上山来挖草药的,两家人不住在一处,他们每天在山上背着箩筐挖草药,心里记着对方也在这片山坡上。用仲罗三一起床就会给女孩子写信,中午、晚上都写,一天能写两三封,他们见了面也说不上几句话,两人的懵懂感情就都留在了那些信纸上。第二年的夏天,用仲罗三又去了青海。再往后他们就再也没见过了。
“我选择了佛学院,我一直都知道自己会做这个选择,她也知道的。”如今31岁的用仲罗三提起往事,声音里带着笑意,“我现在的修行,也是在为她祈祷。”辞藻学的课堂上老师要求大家作诗,他就想起了这段年少时遇见的感情。在这首女孩没有机会看到的诗歌里,他用藏文对女孩告白:“我们彼此之间都有感觉,但我们可能只有这么一些缘分了。学佛这条路我还需要走很远,我们就做最好的朋友吧。”
方内方外,家与信仰
本教派是西藏本土最古老的藏传佛教文化,法度森严,发源于西藏中部的冈仁波齐山,川西北藏地的老一辈人基本上都信仰本教。用仲罗三8岁时受了一个老喇嘛的启蒙出家为僧,每日跟着比他大的僧人们早起打坐。七八百个身着红黄僧袍的僧人盘腿坐在藏红色的垫子上,三百余平米的金殿笼住了浓郁的藏香,嵌满大殿四壁的小型佛像瞪眼忿忿注视着打坐的僧人们,几百张年代久远的唐卡挂毯悬他们头上。郎依法王坐在大殿正前方,闭着眼岿然不动,偌大的地方静无声息、吐纳可闻。
在用仲罗三13岁那年,与家人聊起如何超度亡魂的时候,父母问他念经的时候脑子里想些什么。他老实回答自己只顾念诵经文,从没分心想过其余事情,没想到这说法竟然遭到了父母的严厉斥责。身为佛教徒的父母告诉他,在为亡者念经之时,他的内心应当虔诚地为其祈祷,超度亡魂远离腌臜,去往好的地方生活。
父母的话让用仲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了自己“心”的存在,他习惯一放假便回家与父母和哥哥姐姐聊天,一大家人一起外出爬山、采药。曾经重病失明的大哥躺在床上,恐惧于自己眼前的黑暗。用仲罗三守在床边,却对大哥的痛苦无能为力,他承诺大哥等病好了一定把自己的左眼捐给他,但还没来得及兑现承诺,哥哥就在2012年的冬天去世了。后来,他在微博等各个平台寻找机会,希望能把左眼捐给任何一个有需要的人。很难说清是出于自己的执念还是佛教的慈悲心,他只是觉得自己在做“大哥也会支持我做”的选择。
郎依寺佛学院有时会组织外出“朝圣”,用仲罗三最喜欢的电影《冈仁波齐》,讲的就是普通藏民带着一家老小,磕长头行了2000多公里的路前往冈仁波齐山朝圣的故事。在电影的最后,垂垂老矣的爷爷望着冈仁波齐停止了呼吸,从此长眠于神山之下。这让他想起了自己和父亲一同前往迭迦山朝圣的经历。
迭迦山是本教二代佛陀良美西绕出生修行的地方,位于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境内,佛祖当年修行的山洞就建在山崖峭壁之上。从迭迦山的底下往上看去,只有一把纤细的木梯攀着几乎垂直的崖壁直插云霄。他时年八十多岁的父亲执意要自己爬上山去,于是父亲在前、他在后,他们踩着前人用木头一点点搭建起来的云梯慢慢往上爬,他的手脚控制不住地发抖。
越往上爬,山风就越凌冽,两人完全不敢有丝毫松懈。这时候说不害怕是假的,但用仲罗三不用抬眼也能看见,父亲的脚还在一步步往上,丝毫没有往回退的意思。父亲能够完成这次朝圣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他如今每每回想起这次朝圣,都觉得心中的坚定更加牢固,“我亲眼见证了信仰的力量。”
13个人的“嘻嘻哈哈”
从申请考试再到答辩结业,攻读格西学位需要极大的定力,许多僧人的成绩和家庭情况都难以支撑他们继续在格西学位上前行,用仲罗三所在的班级开学时有31人,到毕业时只剩下了13位同学,有两个在学业过半时就还了俗。和佛寺里的修行相比,外面世界无拘无束的生活对他们的吸引力更大。
“嘻嘻哈哈班”是他们13位同学组成的班级,班上既有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也有四十多岁的70后。班名是用仲罗三取的,用他的话来说:“班里人只要见面,就少不了嘻嘻哈哈的笑声,感觉没有正经过。”
在毕业答辩之前,班上一起安排了一次自驾游。七月的阿坝还带着凉意,不过对嘻嘻哈哈班来说并不是什么困扰,他们长期生活在高原上,早就对低温免疫。露出手臂的红黄僧衣、几顶收缩帐篷,再加几个装了水和口粮零食的塑料袋,基本上就是他们全部的行囊。
班里几个能开车的僧人都成了驾驶员,用仲罗三也是其中之一。他的车技完全是自学的,佛学院需要派同学每周去阿坝县城里采购生活用品,整个佛学院400多个同学投票推举出他来做这事,一来二去他就成了路上的“老司机”。人烟稀少的阿坝州交通管理并没有很严格,大多数人都是先摸索着上路再参加正式考试,用仲罗三也是毕业之后才去考了驾照。
三辆皮卡悠悠地行驶在北上的公路上,用仲罗三用手机外放着《喜欢你》,他喜欢在朋友圈分享歌曲和他的感受,邓紫棋和王力宏出现得最为频繁,《喜欢你》这首歌 “悠扬的旋律给人一种在极乐净土中沉睡入梦的感觉。”他说自己仿佛听到了外界禅音。车里鼓点密集跳动,情绪到了他也会大声跟着邓紫棋哼起来。
在青海果洛草原合影留念,在年保玉则山脚的湖泊旁野餐扎营,两天时间他们转了山与湖、爬了悬崖,在山壑上挤成一团合照,戴着墨镜叉着腰对着手机镜头呲牙咧嘴,贴着面颊的风和辽阔地平线让人的心思更为洒脱,大家一路兴致勃勃,从NBA季后赛一直聊到一起追的《人民的名义》,直到快到年保玉则峰时才勉强停下来。年保玉则峰是青海果洛草原的一座神山,相传是果洛诸部落的发祥地,湖泊映照着磅礴的山,镶着金边的瘦云阴影洒在半山腰的草甸上,也洒在用仲罗三黝黑泛红的脸上。人在自然面前不由生出“渺沧海之一粟”的谦卑感,用仲罗三觉得自己的心轻了起来。
夜晚,大家有的钻进自备的帐篷,有的爬进车里凑合一夜,用仲罗三拿出背包里的手机,打算挑几张白天拍的照片发朋友圈。他翻着相册,照片时有半山做鬼脸和大家嘻嘻闹闹的自己,面对清澈湖泊练功做瑜伽的自己,还有举着听装可乐大口畅饮的自己。
“嘻嘻哈哈班为了迎接更放松的毕业,自驾两日游超赞!感谢同班!愿毕业一切顺利!修行更圆满!”他写道,发布的照片里留下了所有人的笑脸。
来来去去的缘分
阿坝州地处川西高原,与成都隔着五百多公里的盘山路。闲来无事的时候,用仲罗三如果看见从城市千里迢迢跑来的游客,总是愿意带着他们在寺里到处转转。不知不觉就认识了许多世俗朋友,遇上格外投缘的,还会邀请他们到寺院住处去,在书房地板上铺好垫子,为客人煮一壶酥油茶,自己喝着凉白开,屋子里飘着藏香的淡淡气味,大家天马行空地随兴交谈。
十三香和同行的朋友到郎依寺来的时候是七月份,她们大多是从上海过来玩的,住在阿坝县城里,对这个藏传佛教一派的寺庙无比好奇。见到用仲罗三的时候,十三香不敢相信藏地的僧人能说这么标准的普通话,她之前也去过川西的一些寺庙,遇见的僧人大多完全不会说普通话,会一点的也要靠手势才能稍微有些交流。后来跟用仲罗三要联系方式的时候,她还担心自己触犯这些“苦行僧”们的禁忌,没想到他熟练地点开微信界面笑着问她:“你扫我还是我扫你?”
每次来的游客都有一脑子的问题与疑惑,用仲罗三总是会慢条斯理地回答他们的每个问题,熟练得像是已经解释过不少遍,每每说完他便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其实跟你们没什么不同的。”
聊着聊着,一行人里突然有人注意到用仲罗三鼻梁上架着副黑框眼镜,他挥手示意身后那些占了整一面墙的书架,问道:“用白师父,你戴眼镜是不是看书看的啊?”用仲罗三笑了笑,朝他摇摇头说:“不是,是我玩手机玩儿的。”满室笑声传出了书房,与用仲罗三同住的同学也忍不住跑过来,倒了一杯煮好的酥油茶,拖着垫子在书房门边坐下。
用仲罗三从没想过自己简简单单一壶酥油茶的招待,会在他去上海之后回赠他一个特别的惊喜。“祝你生日快乐!Happy birthday to you!”包间的木桌上摆满了腊肉、面饼、酥油茶等等吃食,灯突然暗了下来,他有些不知所措地问:“停电了吗?”之前在阿坝认识的朋友朱朱带着她周围的朋友们忽然一齐拍起了手掌,边笑闹边围住他唱起了生日歌。餐厅服务生端着淡黄色的海绵蛋糕走进来,纸盘上用巧克力酱写着“生日快乐”。
这是他第一次从川北高原的郎依寺来到上海,过去的三十年里没有人给他订过生日蛋糕,他也从来没有过生日的习惯。他当晚配上自己许愿的照片发了一条朋友圈:“? Thank you 感谢大家!朱朱的birthday cake (生日蛋糕)还有你们的 gift(礼物)!”
等到第二年的生日时,用仲罗三和过去的僧人朋友约在成都,三个人买了一块裱花蛋糕,上面用巧克力球做成大颗大颗的佛珠模样,还插了一块烫金的“暴富”标牌。他戴着寿星帽和班上同学在家中大笑着自拍,互相闹玩笑在鼻尖抹了白色奶油。吹蜡烛时他虔诚地合住双手,许下与去年一样的生日愿望:“祈愿芸芸众生离苦得乐。” 佛陀的生活还不属于我
嘻嘻哈哈班还会在微信群里吵闹,不过真实的情况是,毕业后的联系越来越少,去年上海的英语课被中断,今年北京研究生的申请答复迟迟没有回音……生活并不像幼时在郎依寺那样,只要按部就班地完成每一件事就好。对于今年31岁的用仲罗三来说,世界仍然是辽阔而充满未知的。佛学院的老师曾对他们说过,“首先要过好自己的日子,而不是照搬佛陀的生活。”晨起背英语单词,朝九晚五地上班做寺庙里的财务工作,下班回到家中看看体育频道的篮球直播,一边散步一边听他喜欢的邓紫棋,这是现在属于他自己的小日子。
年轻一点的小僧人们生活更加丰富,用仲罗三常看到他们捧着手机聚在一起打《王者荣耀》,偶尔还会撞见他们穿着衬衫短袖去阿坝县看电影,就像躲着班主任偷偷脱下校服的高中生——尽管戒律规定应当穿僧袍,“他们觉得这样穿更时尚,而且其实被发现了也不会有什么惩罚。”佛教讲究戒律、定力、智慧三学,用仲罗三很难想象放不下手机游戏的小僧人们能专注地静坐一下午,不过年长的喇嘛们也未必就能理解用仲罗三如今的生活。
相比于脱离世俗社会的经院式生活,现在的日子是用仲罗三他们现在更为习惯的。僧房越来越现代化,互联网带着牛毛般的外部信息涌进僧侣们的生活,他们眼中不再只有彼岸世界。世俗生活中的人们也鲜少再对身边出现的僧袍感到诧异,来自不同教派的僧人身影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校园里、地铁上、电影院中,他们有的穿着泥黄色或木兰色的僧袍三三两两匆匆走过,有的只是穿着相似颜色的开衫阔腿裤在地铁上戴着耳机看书——相比“僧人”,他们看上去更像是喜欢日系穿搭的都市青年。
越来越开放的宗教文化也吸引了不少都市人的关注,在百度上搜索“周末禅修”,近7天内便有超过40条新的推广稿。周末禅修通常采取1-2天的全住宿制,修行的寺院就在城市中,还会附有wifi密码在宿舍床头,人们既不用忍受舟车劳顿之苦,也不用担心完全脱离社交网络,只用跟随安排进行打坐、冥想与辩论即可。问到打坐冥想时都在思考些什么,已经报名过禅修两次的索尼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就想,我的腿真的好麻啊!”
“怎么用现代的方式去传递佛教精神,我也思考过。但这其实是很难的,很多时候人们只想快速地了解信息,这不是真正的学佛,这样很难理解到(佛教的)精髓。选择还俗的朋友们,遇到心里上的困惑会自然回来寻求佛的帮助,不需要我们的帮助。不管在哪,真正的佛教都需要内心的平静。”用仲罗三也开设了自己的微信公众号,每隔一两个月更新他的修行感想和生活片段。
明年结束郎依寺的财务工作后,用仲罗三计划来北京读宗教事务管理的研究生,他买了一本厚厚的《考研英语6000词》每天在工作之余学习,也期待着在更远的以后能去国外跟人交流。与18岁时不同的是,“回郎依寺工作学习”已经不在他这次的计划清单中了。
编辑 | 王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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