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朴温煦的阳光 史小溪的两本散文集读后

延安日报 2021-06-13 08:25 大字
淡墨

我喜欢史小溪的散文,因为他的散文有一种黄河万古奔流的气势,散发着陕北泥土的芬芳。所以,凡是小溪的散文,我见了就读,找得到就读。人们常说,文如其人,睹文如睹人。我认识小溪已经很久了,但我和小溪谋面是在2006年夏天。小溪到云南来采风,参加火把节的时候。此时相见,倒颇有点“二刀刀韭菜整把把,难得咱遇到一哒哒”的感慨了。

因为常读小溪的散文,日有所思,夜有所感,这种意念沉积于心,时间长了,便有了一种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的感觉。故,现将我读小溪散文的感想记录于后,想以此和小溪、和读者交流!

书名《纯朴的阳光》《最后的民谣》,我以为这是蕴含着深意的。纯朴的阳光昭示着作家的创作风格和作品内在的品格及情愫,民谣传唱着一方地域的人文文化精气神万象。这里所说的风格就是舍弃了铅华的纯朴,就是在作品层面上给你的感觉是土,是纯朴,但这种土、这种纯朴却蕴含着生命最具价值的东西,是高原厚土比金子更贵重的精神。这就是既纯朴而又阳光的真实含义。

那些生长在“田畔、沟壑、荒坡、路边”的野艾,未能插在豪华别墅的花瓶里,也没有簪在贵妇人油光闪亮的头上,纯朴吗?纯朴。土吗?土。但这种野花即使在那高原都在“热浪中沉重地喘息”的时候,它弱小的生命却“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而野艾“尽是为着博大、自由和高贵的土地而开放的,也为高原人的那种于世固有的贫瘠、辛酸、蹇涩和祥和、安乐而开放的”,它是“陕北高原上的农人们永恒不息的爱”!(《野艾》)至此,透过野艾这种黄土高原上卑微的小生命,纯朴无华的小草,却把陕北人在艰苦贫瘠蹇涩恶劣的生存环境下那种不屈不挠的生存精神表现出来了。

这就是“纯朴的阳光”,纯朴二字点化得实在太好了!

咬破蚕茧的蚕蛾,那是中国几千年农耕生活中最普通、最平凡的事物。但作家却赋予它崭新的人文精神“:它以自己对生命躁动不安的渴求和不畏疲劳的搏击,抢先争取到生存的权利。”“奋力的蛾子突破了生命的坚壳。它在不断冲决不断突破中,完成了自己的辉煌和图腾。”(《喙声永不消失》)试想,这种对蚕蛾生命力的描述,何尝又不是作家对陕北人的人生感悟?人类的基本生活本来就是平凡的,但正是这种平凡构成了人类永恒的核心。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小溪笔下的高原人生是最具有人类学意义的。正如康德所说的:“人是目的。”

纯朴而又深刻、贫瘠而又富有、土气而又高贵、蹇涩而又祥和,原生态而又裹挟着强悍的生命力,这便是小溪对黄土高原的真实呈现,这便是小溪独特的艺术风格。

小溪的散文就像陕北人的生存状态一样朴实无华。在艺术形式上,他不追求辞藻的华丽,不玩弄谋篇布局的奇巧,也勿须使用悬念去招惹读者,自然如黄土高原的本真,随意得就像行云流水。章节上也不讲究奇巧和夸饰,在艺术层面上给人的感觉是平实的、朴素的。但“纯朴而阳光”,作品中的内在精神却是丰富而又颇具震撼力的。

小溪散文的这种纯朴,追求的是一种陕北人穿着羊皮褂子的艺术效果。羊皮褂子,当然是最纯朴不过的事物了。但这羊皮褂子里面所包裹着的却是高原厚土一样隆起的肌肉,是精神雄起的生命,是惊天动地的灵魂。人们永远忘不了延安那土得掉渣的窑洞,可正是它孕育了伟大的思想,长养了我们的共和国。

小溪的散文,正是在形式和内涵上追求这种巨大的落差,有落差才有冲击力。小溪就是在这种落差中来营造作家思想情感的爆发力,从而让其产生具有巨大生命震撼力的审美效果。

作家有一个十分谦逊的名字——小溪。然而,他的作品里却汹涌着江河般的情感和才思,这才有了《黄河万古奔流》等作品。小溪的文风正像他的人品,纯朴而深沉,厚道而又睿智,魁伟而又谦逊。他的散文呈现出一种含蓄、蕴藉、豪放、雄浑、深厚的艺术风格,用一句《文心雕龙》里的话来说,那便是“高贵的灵魂永远蛰伏着”了。

黄土高原的地域文化和人文精神是沉积在小溪散文作品中的灵魂!

小溪笔下的这块土地是苍凉贫瘠的,是闭塞穷困的,然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却“顽强不屈地拼命挣扎着,一代代地被埋进黄土,又一代代地从黄土地上站了起来。热爱生活,更热爱生命。荒村,正是不甘失败寻求生存的人类一支源远流淌的血脉”!(《荒村》)

是的,这里贫穷而富有,蛮荒而又闪烁着人类最早的文明之光。它愚昧而又纯朴,欢乐而又孤独,神秘得就像宇宙一个仍然被封存着的角落,平凡得就像高原上随手就可以捧起来的黄土。作家这样写道:“依然是伟大而荒蛮,远古而富有,纯朴而愚昧,文明而闭塞,穷得有骨气,穷得很可怜!”(《生命在高原》)就是这样一块让人心动的厚土,就是这样一种最矛盾的人生。“东山的糜子西山的谷,黄土里笑来黄土里哭”“抹一把雨水咽一肚子泪,好女子不跟咱拦羊汉睡”。这里恶劣的环境磨练着人,这里的人用血性温润着这块土地。这种生存环境的苦与乐,并不决定于环境,而取决于人的灵魂。在这个空间和时间断裂的地方,高原显得那样古老而又雄性。“雄性是最野蛮的,雄性是最强悍最富进攻性的。”(《黄河万古奔流》)这种对生命的审美化,就是人的本质的全面而自在自由地舒展,“那是一种灵魂的悸动”!在这里,作家张扬的是顽强古朴的高原人的生命意识。歌颂的是顽强的生命价值,生命价值是人类的基本价值。在这种生存状态极其险恶情景下的生命意义,是最崇高的生命意义。

他们困难,但百折不挠。他们贫穷,但活得高贵!如此世世代代,年年月月,黄土高原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人和大自然终于和解,终归和谐而浑然一体了。在小溪的散文作品中是暗含着这种天人合一的哲思的。

黄土高原上人的精神凝聚成了穿透黄土高原的强悍的生命力,而正是这块封闭的土地又恰恰封存了或者说没有让她流失人类“纯朴善良、宽容厚道、勤劳俭朴、坚韧不拔、雄浑刚健、强悍不屈、忍辱负重”等等,差不多是人类道德和人性中一切最原初的、一切最美好的东西。在这块土地上,闪耀着人性最美好最动人的光芒,而人性意义的伟大是世界性的。

我以为这种人性和地域文化精神便是小溪作品中的“阳光”了。

这种贫瘠苍凉的地域环境和金子一样闪光的人性及人的生命精神,形成了黄土高原独特的地域文化特征。这种地域文化精神由信天游唱了出来,由史小溪的散文道了出来,成了中国乃至世界文化中一道独特的风景。

这种“带有草根甘甜苦涩,带有原始野性色彩的绝唱,它不是用技巧,而是用整个心、整个生命宣泄对生活对人自身的热爱,抚慰沉重和苍凉”。(《陕北高原的流脉》)我以为这才是史小溪散文为什么会被读者喜爱,为什么会被社会重视的终结原因。

散文存在于感觉和情感的直接性之中。读小溪的作品,你会感到总有一种音乐和韵律的东西在打动着我们。就像信天游是从陕北人民心中流出来的情感形式一样,小溪的作品中就有这样一种精神的律动。而在《黄河万古奔流》《陕北高原的流脉》《月夜夜莺声声》《喙声永不消失》这些作品中,那种音乐感就更加强烈了。这种韵律在散文作品中是作家精神生活的潜质化,它是作品中灵魂的光芒。这种韵律不同于作品中的情节、思想以及具象的元素,它是无声的,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你被它打动了,你还不知为何所动。而这种作品中的精神存在,是小溪在熔冶生活素材时将物事虚化后,精神情感的一种升华,而后在作品凝聚成诗的元素和精神内核形成的。这种诗的内核和音乐的情感韵律形式,在作品中形成了一种审美场,形成一种无声的融化读者的情感流。

我以为一个好的散文家,他的灵魂里是应该有音乐的。小溪的作品也许在给你叙述陕北的人和事,但你仿佛始终听到一种旋律,因为这个旋律我们被感动,因为这个旋律我们无法忘却小溪。而这种作品中的旋律,常常是作家的作品与读者心灵进行对接的先决条件。

信天游一样的精神情感形式,在小溪的作品中律动着,成了打动我们心灵的力量。而且这种情感光芒会像作品中的锋刃一样,在读者的阅读中会愈磨愈亮!

有论者说小溪不仅是一个散文家,而且更是一个诗人,这话我是十分赞同的。

什么是散文?小溪《纯朴的阳光》中的作品就是很好的散文。散文的特征就是“散”。“散”就是指文体形式的随意和自由(相对于小说、戏剧和诗歌)。在文学家族中,散文不像小说、戏剧、诗歌那样需要必有的套路和樊篱,散文自由得很。像《陕北高原的流脉》一样,想叙事就叙事;像《月夜夜莺声声》一样,想抒情就抒情;像《红艳艳的山丹》一样,也可以记叙人物。散文就是这样,可以有情节,但不是故意去编织故事;可以写人,但不是着力去塑造典型性格;有议论,那是因事生理,而不是逻辑地去求一个什么深奥的答案。这一切,在小溪的散文里,都是运用自如,掌握得十分纯熟了。

因此,散文该怎么写?在散文创作中应该采用什么招式?散文家完全可以根据不同的题材,自己去量体裁衣。散文家应有自由自觉的文体意识,散文家切不可去戴那些根本不懂得散文的什么什么家给散文打制的镣铐!

散文作为一种文学样式,创新当然是它的基本品格。但我以为好的散文都是作家用自己独特的艺术方式对存在的述说。而这种独特的个性的散文,就是创新的散文。我认为小溪的散文是具备了这种创新性品格的,小溪是一个与时俱进的现代型作家。他的作品中已经汲取了现代的、西方的艺术元素。他作品中的黄土高原风情民俗是经过他的生命情感过滤过,这个高原里已经包含了作家的欢乐与悲伤,希望和不满,焦虑与探求,痛苦和矛盾。读他作品中的黄土高原,我们读到了一个现代灵魂的痛苦和震颤。

小溪的散文写得实在是太漂亮了!我甚至不敢侈谈他作品的不足。但有一点我觉得还是可以提醒小溪的,我和小溪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我们都对我们各自所处的高原爱得实在太深沉了!我们的创作动因常常源于这种爱。但爱可以是深刻,可以是生命的躁动、心灵的震颤,可以是作品突然获取的灵魂;但爱也可以是沉溺,是偏执,是局限!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们为脚下这块土地唱出来的,却常常是农业文明古老的自然情歌。于是,我就常常在想:我们能不能高歌一曲新世纪工业文明的大江东去?然而,刚刚想到这里,我又立即打住了!我有一个信条,作家还是应该写自己最熟悉的,勿须去趋世媚俗。如果我们一定要让一个在高原上土生土长、从小喝延河水长大的后生去写一部新世纪的上海的早晨,这不仅不切合实际,即使写出来了,恐怕也是蹩脚的。法国作家彼埃尔·勒韦尔迪说过:“不应当只为现代而写,但写作时应有现代感。一个只写现代的人,要比现代死亡得快。”我以为此话是富有深意的。

所谓漫评阳光,其实是我自己站在南高原上对北高原的一种非自觉的审视,一种潜心的学习(我也曾经在与陕北毗邻的内蒙古鄂尔多斯、包头长久生活过)。没有固定的章法,没有理论框架,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文章的粗疏是不可避免的,让小溪和方家见笑了!

(作者系云南师范大学教授、中国作协会员、散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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