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梧桐园” 谷溪、路遥和我的文学梦

榆林日报 2021-03-25 08:06 大字

杨岸和舅舅谷溪(资料照片)

杨岸

谷溪是我的舅舅,母亲唯一的哥哥。榆林电视台《走出家乡的榆林人》栏目这样描述: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谷溪和延川的几位文学青年,创办了《山花》文艺报,在全省乃至全国引起了强烈反响,推出了一个以路遥为代表的“山花”作家群。

谷溪与路遥的深厚友谊一直是文坛上的佳话。两人都出生于清涧,成长于延川,落脚在延安,一生眷恋陕北这块黄土地,一生奉献给了文学,他们都将人民的生活作为文学创作的源头活水……

因了舅舅,我的文学梦悄然萌生

从我发表第一首诗歌算起,我的文学路,至今已走过近40个年头。

记得那是1981年秋天,我上初三,由于偏好语文,课余时间最爱去的地方就是阅览室。有一天下午,在学校阅览室的《陕西日报》上,我惊喜地看到一首诗歌《下寺湾》,作者是谷溪。我睁大了双眼,这不是我舅舅吗?我如获至宝,伴着剧烈的心跳,悄悄将那张报纸折叠再折叠,涨红着脸装进衣兜里。直到放学,我才在回家的路上将报纸拿出来:

银杏子,金牡丹,

花红柳绿洛河川。

近山绿,远山蓝,

香林古刹云盘盘。

云中行呵雾中穿,

腾云驾雾象鼻山。

……

回到家中,我将报纸拿到不识字的母亲面前,母亲笑着跟我说:“就是生你的那年,你舅舅去北京开会,还和周总理一起照过相哩!”从那以后,我一直以舅舅为荣,心里暗想,要是将来也能跟舅舅一样,会写诗该多好……我的“文学梦”在那个时候悄然萌生。

以后,我往阅览室跑得更勤了,不久竟然大胆地尝试着涂抹起诗歌来,并将“诗作”写信寄给舅舅,心想舅舅一定会表扬我的,一定会给我发表的。过了几日,舅舅回信了,而且是一个很大的信封,上面印有“延安地区文艺创作研究室”的红字。打开信封,里面装有四本《延安文学》和一封短信:“你的诗稿收到,很高兴你能够喜欢文学,但目前你的诗还很幼稚,达不到发表的水平。你需要读大量的书,不读百首,就不写一首。文学创作是一条非常艰辛的路,只要你坚持数年,必有成效。”

1982年,我的一首小诗《追求》在《陕西青年》发表了。看着自己的名字第一次变成铅字,那激动的心情是无法形容的!特别是得来的4元稿费,不知该怎么去花。从此,我的信心更大了,每天晚上都写,隔三差五往外寄,可大都被退了回来。就是从那时起,曲折而漫长的文学之路,在我脚下一步一步向前延伸。

我跟路遥的第一次不期而遇

对于一个农村青年来说,失去上学的机会,等待他的就只有务农和打工两条路可以选择。1983年夏天,初中毕业后,我打算到省城西安闯荡一番。从绥德出发,第一站我先到了延安的舅舅家。

按照舅舅的通讯地址,我找到他单位的办公室,敲了好一阵门,才见一位身体壮实、中等个头的中年男子把门打开。一进门,整个房间全是烟味,地上到处是烟头。男子睡眼朦胧,显然他是刚被我的敲门声惊醒的。他问了我叫什么?是曹谷溪的什么人?我一一回答。而后他告诉我:“今天是星期日,你舅不上班。你舅舅家在市场沟民众剧团上面住着。”我说知道了,就转身离开,一路打问市场沟民众剧团找到舅舅的家。

见到舅舅,我将一路的怨气吐露出来,用责怪的口气说:“舅舅,你办公室住着个什么人?看把你办公室弄成甚了。”舅舅回答:“是路遥,写《人生》的作家。”

路遥,我早有所闻,但在舅舅办公室遇见的那个路遥,跟我平日里所想的作家似乎相差甚远。

在延安小住了几天,我就只身去了西安。辗转几个月后,我依旧回到了农村老家。现在回想起来,当真是少年轻狂、不谙世事,那是生活第一次给了我点颜色。

梧桐园是我终生怀想的“伊甸园”

土地承包到户,农民的心思和精力都聚集到了土地上。为了让我收心务正,父亲为我张罗了一门亲事。为了躲避这门亲事,1985年春天,我再次去了延安舅舅家,这次一去就是两年。在延安,我的文学创作迈出了艰难的第一步。

舅舅家在延安市场沟的凤凰山南侧,是个独处的院子,叫“梧桐园”。院子青石小门上有一副对联:

背倚凤凰欲展翅,面临南山通天路。

梧桐园鸟语花香,别有景致。这里不仅是当地文化人汇聚的场所,还有外地来的作家、艺术家来这个小院谈诗论画。在这个小院里,曾接待过来自美国、日本、澳大利亚的客人。诗人左正在小院住过一夜,第二天起床即兴赋诗一首:

山如佛女卧,树若痴人思。小院千枝花,大山独一家。

1982年5月,陕西省委在延安隆重纪念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四十周年,省文化、艺术、演艺界的领导及著名作家、艺术家倾巢出动齐聚延安。5月10日,时任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省文化厅厅长的李若冰把饭“派”到了舅舅家的梧桐园。主食是荞面饹饦熬羊肉,还喝了甘泉县酿制的“美水酒”。人员分两批,上午安排胡采、杜鹏程、王汶石、李若冰、路遥、肖云儒、胡小海;下午安排陈忠实、贾平凹、京夫、邹志安。没有餐桌,舅舅在院子里将一块四米长、六十公分宽的楼板支起来,上面铺一块塑料布,变成了“餐桌”。还请来三姨、五姨帮灶。那一天的梧桐园,像“过事”一样热闹。

上世纪八十年代,对于中国文艺具有里程碑式的特殊意义。“文学陕军”的阵容,在舅舅家的梧桐园,可见一斑。

梧桐园有五孔窑洞,其中一孔窑洞里全是书。在舅舅的指导下,我开始大量阅读,写作也逐渐有了起色,诗歌作品在《延河》《中国法制报》《延安文学》《作文导报》《延安报》上零散发表。同时认识了不少作家和文学朋友,路遥、海波、雷抒雁、晓雷、叶延滨、车前子、尚飞林、霍竹山……在舅舅和他的朋友身上,我深深认识到自己的欠缺和稚弱,同时也感受到了文学的魅力以及给人的巨大精神力量!那段经历可以说影响了我的一生。

对于作家和作品,舅舅谈及最多的是路遥和海波,对我产生直接影响的作品就是路遥的《人生》和海波的《农民的儿子》。我甚至将“高加林”的命运跟自己连在一起,将“刘巧珍”视作心目中的恋人。后来,我和舅母的侄女番英相恋,她最终成为了我现实生活中的巧珍。

路遥拍着我的肩膀说,你可帮了大忙

路遥青年时就是舅舅的朋友,也是舅舅家的常客,在舅舅家,路遥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随意。有一次他进门就说要吃杂面,问我当时的未婚妻:“会擀杂面不?”她说:“会哩。”当我将飘着葱花的调汤杂面端上桌,路遥问我:“有馍馍没?”我说:“有。”他说:“拿一个。”这是陕北受苦人特有的吃法,因为杂面不耐饱,当时路遥在创作《平凡的世界》。出门时,路遥让我舅舅为他小说里的人物写首诗。路遥走后,舅舅就开始动笔,大概到后半夜,才听到舅舅闭门休息的声音。

1985年夏天,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路遥小说选》,根据出版协议约定,征订量达到5000册才能开印。而当时全国各地只征订了1500册。在梧桐园家里,路遥问舅舅能不能为他想想办法,舅舅二话没说就答应下来。路遥坐在沙发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久,舅舅就与延安地区新华书店订了合同,买下了书店订购的3500册图书。第二年开春,书出版了,3500册《路遥小说选》我用三轮车从书店运回舅舅的办公室。接着,舅舅又帮我买了一个架子车,改装成一个“流动售书车”。

当时的延安,还是一个经济不发达的小城市,我推着小板车走街串巷,但买书的人很少。在一次回家的路上,我对舅舅说:“你实在不该把路遥的书买下这么多,今天书店又来催款了……”还没等我把话说完,舅舅便火了:“像吃了后悔药似的,哪像个男子汉!赔了,市场沟还有五孔窑洞哩!”

有一天上午,路遥和他在延安报社工作的四弟王天乐,来到我的书摊前询问销售情况。我说:“还没有一个作家的书卖过百册的,你的书已经突破五百册了。”他感激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兄弟,你可帮了我大忙了!”其实,那是我有意夸大了数量。离开时,他拿起一本《路遥小说选》,在扉页写下:真情实感是文学的第一要素——路遥。1986年8月1日。

这本书我至今珍藏。

与路遥最后一次接触,是这年冬天我离开延安前夕。路遥和舅舅在书房整整谈了一下午话,吃过晚饭,骑自行车送路遥回宾馆。上南门坡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我和路遥都倒在马路上,车把上挂着一包舅舅送给路遥的大红枣也洒了一地。我忙扶起路遥问:“摔疼了没有?”他笑了笑说:“没甚,没甚。”并指着地上的红枣说:“叫它滚,看它能滚到哪儿?”到了宾馆门口,我们握手告别,他转身提着那包红枣,佝偻着身子走进宾馆的大门。夜幕下,他孤独的背影长久地留在我的脑海里。每次想起路遥,就会想到那个背影,想到延安的梧桐园,想到跟舅舅相处的日子。

舅舅特意为我写了“滴水穿石时,黄河心中流”

离开延安,我并没有离开文学,更没有离开舅舅,舅舅也时时都在关心我的生活和创作。为了勉励我,舅舅曾特意为我写了一副六尺条幅:“滴水穿石时,黄河心中流”。

2000年冬,《延安文学》承办“陕西省地市期刊2000年度”评奖活动,颁奖会在宜川壶口举行,我的诗歌《诗,在陕北》获奖。作为获奖作者,我有幸来到了向往已久的黄河壶口。会期大大小小的事都由舅舅亲自操办。晚饭后,我随舅舅一并返回二楼客房,中途我问舅舅:“你们杂志社就你忙,什么事都得你去办?”舅舅看了看我说:“多干点活能累死人?”回到房子,舅舅又忙着打电话问铜川、宝鸡、咸阳、榆林的与会人员几点动的身?来几人?并叮嘱大家路上有积雪,弯道多,千万要注意安全。打完电话,他给手机充上电,连脸都没洗一把,就躺在床上打起了呼噜。那一夜,我是一头枕着舅舅的呼噜声,一头枕着黄河的涛声入睡的……

春种秋收,40年的文学梦,似乎看到了收成。近几年我的部分作品先后在《诗选刊》《当代诗人》《星星诗刊》等刊物上发表,两次上了“学习强国”平台,县上领导多次表扬。但是,我深知,在文学这块土地上,舅舅、路遥等众多前辈们才是最忠实的劳动者。他们不仅教我作文,更教我做人。

去年,我的第一本诗歌集《悠悠无定河》出版,舅舅为我拟定书名,撰写序文,字里行间透射出的殷殷之情与希望,让我回味良久。这时,我才进一步理解了“滴水穿石时,黄河心中流”的深意。

延安“文汇山”再会路遥

路遥的离世,给我的人生体验留下了长久的空白,给我的精神世界留下了抹不掉的伤疤。我甚至不愿意正视一个已经发生的事实,直到2000年11月17日,路遥逝世八周年的祭日,我才第一次站在“文汇山”路遥的墓前。

路遥陵园正前方的石桌上面镌刻着“时代的光荣,陕北的骄傲”“平凡的世界,辉煌的人生”。陵园侧方两棵白皮松傲然挺立,那是路遥生前喜欢的树木。垒砌路遥墓冢的是出自老家清涧的石料。在陕北的隆冬,触摸每一块青石,却炭火般地灼人!

虽然是第一次造访,但陵园的景物我却似曾相识,关乎路遥去世前后的事情,舅舅跟我讲过太多。舅舅不仅是路遥生前的朋友,“谷溪和路遥的故事”在路遥去世后依旧在延续……

经过多方努力,去世后的路遥,终于能够“魂归故里”。为此,舅舅在延安亲自为路遥选定墓址,并将墓地所在的无名山头取名“文汇山”。路遥非常喜欢白皮松,他曾跟舅舅说,想从汉中移两棵白皮松栽到省作协的大院里。为了完成路遥生前的愿望,舅舅通过汉中市委从西乡县移来两棵白皮松栽植到路遥陵园。现在,这两棵来自汉江畔的白皮松,在黄土高原的文汇山扎根生长。

2019年,在央视《故事里的中国》访谈中,面对主持人董卿和全国亿万观众,舅舅深情讲述了青年时代他与路遥共同经历的《山花》岁月:“路遥就是从《山花》起步的,路遥的第一篇小说《优胜红旗》就发表在《山花》小报上,路遥就是扛着这面‘优胜红旗’,一路走向中国文学的峰巅!”

舅舅主编的《路遥研究》是一本专门研究路遥文学创作和文学精神的刊物,在没有固定经费的情况下,数年来坚持出版。

默然站立在路遥墓前,恍惚间,我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梧桐园,仿佛再次看到了路遥和舅舅在一起的情景。“上善若水,厚德载物”,蓦然,一幅清晰的意象画面呈现在我的眼前:路遥是山,一座雄宏的大山;谷溪是河,一条汹涌澎湃的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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