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表舅 □李晓东
我表舅年轻的时候腰很粗,不仅粗,还孔武有力。人有力不代表能干好木匠,还得有巧劲,我这表舅既有力、手又巧,还能说出“酒饮微醺、花看半开”的稀罕话,审美亦是独到,连小板凳都做得跟别人不一样,难怪别人都说他是这方圆二十里地最有名的木匠。
上世纪六十年代,手头紧、人口多,我表舅没读过几年书便下学了,帮助家里干活积工分。我外婆活着的时候总说我表舅是木头,干起活来像个牛犊子,人家割麦子都东张西望,他一开镰就不起腰。后来,邻村的余木匠看上了这娃子,要收下为徒,教他本事。我记得,赵本山在春晚小品里说过,六级木匠相当于中级知识分子。我三外公是个开明的人,他嘱托余木匠严加管教,还说这个国家不可能就这样永远穷下去,他们出了一辈子的笨力,可不能让娃子再出笨力。表舅这本事一上手,可真就干了一辈子。
我小的时候经常看我表舅干活,他干活的时候,嘴里喜欢叼着铅笔,刨木头的时候,光着膀子,挥汗如雨,黝黑、干瘦,但眼睛里全然只有手里的这根木头,时不时拿起来,一口气吹掉上面的创花,眯着一只眼仔细打量尺寸,活儿干得满意,嘴里还会发出一阵阵的“啧啧”声。这种感慨,我有时候会在看到别人读书读到一段好句子,或者吃饭吃到一块红烧肉时才能听得到。活干得好,当然就会有人跟他取经,他只是憨憨的搔着后脑勺说:“我并不是比别人聪明,就是别人打个凳子花一天,我用五天。我也不是干活比人慢,我只是不出糙活儿。”说这话的时候,我表舅已经三十岁了,我们还都还是不识字的娃儿,根本听不懂他说的道理,五天才做一个小板凳,那不就是个笨人吗?可是我表舅却说:“咱们国家啊,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
表舅跟着余木匠干活,有了年头了,表舅也到了婚配的年龄,随着我表舅声名远播,提亲的也多了,听说这其中还有村书记的女儿。余木匠不糊涂,他知道自己老了,现在到哪都还享受个“名师出高徒”的美誉,也算志得意满。余木匠决定让表舅自立门户。做这个决定的前一夜,他们谈了一宿。余木匠夸表舅忠厚,表舅夸师傅仁义。表舅还给余木匠磕了三个响头,跟拜师的时候一样。那时候的手艺活讲究师承,干什么事都有个规矩。规矩当然可立可破,但是好的规矩还是承袭有序的。
之前干活,什么都是公家的,赚得少。改革开放以后,听说很多事情都可以弄了,很多想不通的事情,可以先干了再想。我表舅的活越来越多,村里不好周转木料,就大胆的在镇上赁了个门面,前店后厂,那时候村里的人可没人敢想。听说,当时他还答应给他五年以上的徒弟抽干股呢。村里的书记听说了,连连摆手,到我三外公家坐了半晌,说这是资本主义的东西。我三外公不为所动,说自己儿子干的事合情理。究竟是不是资本主义,在一个镇上说不明白,但是生意越来越好,人越来越富,老百姓能买到好的家具却是看得见的。1995年,我表舅正式注册了“魏木匠”的商标,这在当时的镇上又是个稀罕事,十里八村只认“魏木匠”,如果哪家婚娶没买“魏木匠”的家具,那不能算是大户人家。
万丈高楼平地起,表舅的生意是从一个小作坊干大的,一步一个脚印,他就认死理,“好凳子就是好凳子,孬凳子就是孬凳子。”但市场经济总不会是风平浪静的,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席梦思”开始流行,一些合成材料的家具开始热销,年轻人开始嫌弃木制家具的“不洋气”,市场像个被迅速吹大的气球,一些广州和温州过来的“洋货”充斥着小镇的市场,野蛮生长。表舅的生意开始惨淡,“魏木匠”已经变成了一个落伍的符号,五十岁的表舅开始变得焦虑,一些徒弟陆续离开,也学着别人倒卖家具挣钱。表舅并没拦着,但他照例交待徒弟们手艺人就得靠手艺吃饭,本事可不能荒。表舅不是个迂腐的人,问题来了,不怕不躲,掩耳盗铃就很荒唐了。生意的好坏总有原因,整整半年的光景,他白天逛家具市场,晚上画图纸,舅母说,好像又回到刚认识他的那会儿,活脱一个拼命三郎,都五十岁的人了,还折腾个啥?表舅说,他不信好手艺真就会被这些新玩意给消灭了,市场上的那些家具好在花样新,劣在材质差、不结实。那时候的我,已经大学毕业,能给他说一些“市场是一只看不见的手”这样的话,没想到他还补充了一句,说市场还有一双监督的眼睛,它能把好的跟坏的分出来,只是有个早晚罢了。果不其然,接下来的几年,家具市场开始洗牌,那些劣质材料产品相继被“焦点访谈”曝光,而表舅根据年轻人的需求,画了很多的新产品,不仅样式好看,还仍然延续着他的好手艺、好材料。如今表舅已届七十,干不动了,但好手艺还是延续了下来,仍然是师徒传承,他的徒弟又带了徒弟,手里的活计除了材料依然考究,工艺不偷不减之外,款式和品类也逐年翻新。表舅近年还听了我的话,在网上开了店铺,让上海人都能买到他做的小板凳,他觉得很有意思,说生意无论怎么做,物美价廉总还是个根本,但这根本中的根本,还是手艺得好。
国家的进步也许并不是一个宏大的话题,无非就是一个一个普通中国人生活进步的总和。我的表舅只是一个手艺人,他眼里的这个世界并不复杂,甚至他眼里的生意也不难做,因为他相信,好东西就是好东西,好手艺还是好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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