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头窑,有大哥味道的地方

渭南日报 2021-05-18 01:57 大字

大荔县人民检察院 闫孟秋

(一)

好几年以前,大哥说,你应该到尧头窑去看看。那时候,哥还未老,我尚年轻。最早知道澄城县尧头窑是在我十岁左右。农村年味重,家家户户都要在年跟前支油锅煮肉装碗子。妈装碗子一般选一个有太阳的天气。在装碗子前,把前一年春节用过的蒸碗从柜子取出来,烧一大锅热水,放一大把碱面搅匀,把碗在热水里浸泡一个多小时,她用丝瓜把碗一个一个擦洗干净,再用清水洗两遍后晾到院子有太阳的地方。这时候,妈就爱重复每一年说过的一样一样的话,那就是,这蒸碗是你大哥从澄城县尧头背回来的,那地方的蒸碗瓷好,耐用,碗也“皙样”(就是碗形好)。碗晾干后,妈把切好的肉片在碗里摆放整齐,给上面放上豆腐片、红薯疙瘩、红萝卜疙瘩和葱姜末,最后浇上用煮肉汤调好的料汁上锅蒸,这些碗子就成了年夜饭和春节待客最尊贵的菜,也成了那个物质匮乏年代最刺激的诱惑,给了我们最温暖最幸福的回忆。哥背回来的那些碗用了一年又一年,妈把哥背回蒸碗的事说了一遍又一遍,肉、配料和调料香味也把碗从清清亮亮的土麻色浸渗成油亮油亮的黄棕色。前几天哥说家里还有几个原来他买的尧头窑的老蒸碗。我想起了,似乎永远洗不白净的样子。我也想起了那些卖瓷器的男人和女人,朴拙的穿衣,憨厚的样子,诚恳的语气,像极了那些蒸碗,经过窑里的浴火重生,吃再多的苦都不抱怨,作再大的难都默默承受。他们,随着岁月长河的流淌,愈久弥坚,愈久愈醇。

(二)

车缓缓地在这条路上穿行。我是说,这条“路”。路,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办法统计数量和长度的一个对象,浩瀚的天空,深邃的海洋,广袤的地面,任何一个念头起,任何一个念头灭,都可能产生无数个新的方向,也就有可能产生无数条新的路。可是,注定,这条路只可能永久地属于一个名字,尧头窑。

这条路很长,走了一辈又一辈。他们从哪个朝代到这里?他们从哪里来?繁衍了多少代?最鼎盛的时候有多少家产?我一次次想这些问题,其实又有什么重要呢?重要的是有一个人从外面来到这里,点燃了第一把火,烧出第一个还算像样的成品。也许是一只碗,一个罐,一个瓮,不重要,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烧出来了,就有了盼头,就有了希望。然后,一代一代,一辈一辈,有人在这条路的起点创造,有人在这条路散发出的无数条路上传播创造,演绎创造。

今天,这条路格外安静。

那些载过黑漆漆明晃晃的煤车早已报废成烂铁废铜,那个庞大的机构也已更名,那些吹着口哨的人在不知名的角角落落老去了一茬又一茬,只有这条路,还回荡着一个名字,尧头窑。远处,一定还有那些继续执着的身影,那些继续虔诚的目光,那些继续不紧不慢的动作。还有那些,从四面八方躬身造访的,垂目深思的,侧耳倾听的……

(三)

一条水泥路顺着沟的方向曲曲折折,老宅和新宅沿着水泥路出出入入,或旧或新的窑洞夹在新宅和老宅之间,各种各样的烧制品或随意裸露在门前院内的地上墙上,或有意刻意被装扮成可观可赏的风景。

尧头窑,到了。

这地方苦调。一路上,朋友说了好几次。是的,确实苦调。

我实在佩服劳动人民的智慧和语言。其实苦调原意一是指苦言,忠言。二是指忧伤悲凉的声调。可是我们当地人偏偏把它说成一个形容自然环境恶劣和物质资源匮乏的词语,艰苦而单调。这个词近年来在平原地带随着新农村美丽乡村建设的发展越来越少用,而在这里,除了“苦调”,再难找到一个词语如此确切形象地表达第一感受。你看这地貌,台塬层叠错落,水土流失严重,属于标准的旱塬,既难灌溉,大型机械也难耕作,只能靠天吃饭,只能靠背扛肩挑耕种收获。我想起八十年代第一次来这里见过一个人推独轮车,上坡车子的全部分量压在身上,挺直了身子拼了死命朝前拱,下坡时借着惯性往前冲,车子像脱缰的野马不听使唤,我当时想,这么危险,稍一懈怠,车子就会冲向路边深沟,就有可能车毁人亡。

一遍一遍在这些老人老宅老墙老物件和新烧制品中停停走走,问问询询,半是唏嘘,半是慨叹。

世上任何宏大的东西都起源于最朴素的开端,就像汹涌澎湃的江河其实发源地也可能就是从冰峰里出来的一滴一滴水珠。尧头窑烧制的瓷器大部分是缸、盆、碗、炉、罐、瓶、盏这些当地人民群众日常生活用品,原料就是当地蕴藏的大量的高岭土和白碱土,起初规模很小,销量很小,据听说及至明朝才有了大的发展,至清朝,工艺达到了鼎盛,瓷釉品质更加纯净,装饰品更加美观艺术,才有了后来热热闹闹的远销和近卖,直至成为我国北方黄河流域著名的民窑之一。

经营有了拓展,物质条件便有了充分保障,尧头窑人开始追求更高层次的家庭精神建设和文化建设。进门抬头,关门深思,门楣在教化规范着家庭每一个人的思想和言行。朋友说她最喜欢那个门楣“爱吾居”。多么好的一个名字。居即家。古人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同理,一个人连自己的家自己的家人都不爱又怎么谈得上爱别人,爱天下人。我还是更喜欢那两个刻在门扇上的“忠”字,苍劲,方正,粗犷,鲜明。忠于自己,忠于自己干的事,忠于赖以生存的黄土,忠于和黄土息息相关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也许,这就是尧头窑人的精神内核。

在各行各业中,煤矿最辛苦最危险。井下的环境潮湿,很多地方还有积水,工作面的煤尘更是特别重。哥说下井前必须带好矿灯、自救器。虽然不是很重,但要从上班到下班,背着走一天,累得很。从井口到井下工作面,经常要走好几公里路。井下干完活,到下班后升井,上来满身都是煤泥。工友们认不出对方的脸,只能根据脸型轮廓和声音互相辨识。放下矿灯和自救器就赶紧钻进澡堂,放开热水呼呼啦啦地冲一个热水澡才畅快着出来。

哥轻描淡写地说,年轻的我心不在焉地听。多少年后,电视剧《平凡的世界》深深震撼了我,那恶劣的环境,卑微直爽简单甚至粗暴的矿工,他们有着不同的名字,而在我看来都是我的大哥。他们大多数来自农村,来自山区,没有高学历和高的文化素质,但是他们坦诚,爽快,不做作,大大咧咧。艰苦的环境形成了他们稳重、包容、大方、豪爽、坚定的特殊群体品格。更重要的是,危险的行业让他们对生命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和敬畏,他们或许对生命没有更深入的理解,但比普通人更加懂得爱惜生命,尊重生命。他们像极了窑头窑的那些陶器,那些碗,那些瓮,把粗朴的心和身子交给矿井,在那里重生,在那里大放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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