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写】转制“火焰蓝”:一个普通消防员的坚守之路

界面新闻 2020-11-06 11:25 大字

记者 | 赵孟

编辑 | 翟瑞民

胡春雷至今还记得身份转变的那个标志性场景。

那是2019年12月31日,转制后的云南省保山市森林消防支队挂牌。中队长让胡春雷带着战友们将原来武警部队的牌子撤下来。比起那些与火魔搏斗的经历,将两米多长、几十多斤重的武警森林部队牌匾取下并不困难,但这却是胡春雷28年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

“领导,还是让别的人去吧。”胡春雷请求。作为保山市森林消防支队的一名班长,胡春雷已经在这里待了9年。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真正面对这一刻时他仍难掩不舍。

中队长感受到他手下这名班长的不舍之情,他拍着胡春雷的肩膀安慰:“没事的,只是换了个名字而已,以后我们的训练和工作都不变。” 胡春雷想哭,他硬是将眼泪逼了回去,“只要一个人哭,整个队的人都要哭了。”

2018年初,根据中央改革部署,武警森林部队集体退出现役,转制划归新成立的应急管理部,并组建国家综合性消防救援队伍。这支70年历史的森林消防队伍,其身份也由部队的“橄榄绿”,转为标志性的“火焰蓝”。2019年底,转制后的森林消防队伍正式挂牌。

对于中国2万多名原武警消防部队战士来说,这是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由原来的消防兵,变成普通的消防员。个人身份转变背后,是心理上的不适应和需要重新规划的未来。

“非常不舍,非常焦虑,非常惶恐。”胡春雷至今还记得2018年初中队长宣布队伍转制消息后自己的复杂心情。这也是当时许多消防员的共同感受,多年受训培养起来的军人荣誉感,突然间变得无法把握了,他们一时无所适从。

和许多男孩一样,少年胡春雷就有一个军人梦,《亮剑》中的李云龙和《士兵突击》中的许三多,曾是他多年的偶像。20岁那年,他报名参军,被分派到武警森林部队。他一开始对森林部队并不了解,以为工作就像电视中骑着马、扛枪打击盗猎者一样。直到接到扑火任务后,他才明白这支部队面临的辛苦和危险,远没有他想象中的潇洒和浪漫。

但胡春雷从未后悔。“因为我们是军人,人民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就应该上。”他说,军队的使命就是保护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他从未怀疑过这些信念,这也是军人荣誉感的来源。想起每次山火发生后老百姓惊恐而期待的眼神,灭火后人们争着给他们塞食物的场面,他就觉得特别知足,“东西我们肯定不能要,但真的很感动。”

每次休年假回家,他穿着一身“橄榄绿”在村里走动,邻居们流露出的赞许的神色,也是他的力量来源。他是家里的第一个军人。虽然只读了中专,小时候顽皮厌学,给家里惹了不少麻烦,但现在他成了父亲的骄傲。

胡春雷喜欢上了部队的生活。原本计划当两年义务兵后就退伍的他,又申请留队,通过考核转为一期士官;三年后,他再次提交申请,转为二期士官。他体能好,训练也刻苦,和战友们打成一片,很早就被提为班长。

转制后训练不放松,这是今年10月举行的技能比武现场。 摄影:赵孟

到2018年底,胡春雷作为二期士官服役期满,他可以选择退伍,也可以申请转为三期士官,继续留部队。他已经28岁了,在部队服役了8年,与女朋友“异地恋”也已8年。虽然女孩并无埋怨,但他想给她一个家。胡春雷计划服役期满后就回家结婚,再找份工作经营好自己的小家庭。

突如其来的转制安排让这名老兵陷入迷惘。表面上,他对荣誉表现得很“佛系”。他从不关心自己在部队的收入,外出排队购票时从不走“军人优先”通道,“我这么年轻,为什么要去抢占别人的时间?”他看重公众对军人的评价,也以身体力行维护军人的形象。

但现在,一些实际的困惑摆在眼前。退伍时他还算不算军人?如果留下来又将面临什么?没有了军人的荣誉感,新的职业成就感如何建立?脱下军装后,亲人和朋友们将如何看待自己?这些问题困扰着胡春雷和战友们,有些义务兵满年限后,没再选择留队。

由于转制的许多工作还在推进中,一些消防员难免有情绪。“领导领导天天派人下去做思想工作,但具体方案出来前光靠嘴巴说也很有挑战。”云南省森林消防总队一位人士介绍,总队希望保持队伍稳定,建议能达到留队条件的人继续留下来。

虽然有人离开,但作为士官的老兵们对这支队伍多了一份特殊感情,他们关心的不只有自己的未来,更关心这只队伍何去何从,在迷茫中仍抱持希望继续等待。

脱掉了部队的“橄榄绿”,换上了标志新身份的“火焰蓝”,从心理调试到执行具体任务,这支队伍已经踏上了新征程。

转制方案逐渐明确下来。这支原来的森林消防队伍,将转向国家综合性消防救援队伍,除了消防任务外,针对水域、山岳和地震灾害的应急救援,也需要他们从头学习,消防工作也将逐步实现职业化。

对于像胡春雷一样在部队待了8年甚至更久的人来说,过去的训练科目主要针对森林防火灭火,年复一年的受训、考核;再受训、再考核,相对单一。今后,他们需要训练的科目更多,对个人今后的成长更有助益。

虽然划归行政单位,但这支队伍仍属于“准现役”、实行“准军事化”管理,属于他们的荣誉与待遇,并不会改变,工资福利仍有提高的空间。转制后,休假制度也比以前更加灵活,这对兼顾家庭大有帮助。

这些利好的消息加上当时女友的一句话,促使胡春雷最终做出留下的决定。“她说,不管你做出什么选择,我都会陪你到最后。”说到这次人生转折,胡春雷感慨连连。除了当时的女友的支持,父母也相信他的选择。

除了像胡春雷一样的士官选择留下来,不少社会青年也看好消防职业化的前景,投身到这支革新的队伍中。

消防员们正在训练。 摄影:赵孟

2019年初,即将年满26岁的云南禄劝大学生徐良辞掉铁路系统的工作,成为一名普通消防员。徐良从小就有一颗从军梦,但因为读书较晚,大学毕业时已过入伍年龄。2018年底,徐良看到国家综合性消防救援队的招录计划,年龄上限也提高到26周岁,他决定抓住这最后的希望。

作为班上年龄最大的“新兵”,徐良一开始训练非常吃力,成绩垫底。三公里的跑步训练,最快的队员用时不到11分钟,但徐良跑了将近15分钟,在90名队员中排名倒数。但他一开始就清楚,年龄的劣势只能通过加倍训练弥补。规定做一组的训练项目,徐良做三组;规定10公斤负重训练,他给自己加到15公斤……别人休息的时间,玩手机的时间,徐良都用来训练。

徐良并不觉得转制前后有多大差别,他认为消防员都是为国奉献,那是他一直羡慕的光荣工作。就在他报名两个月后,四川省木里县发生“3.30重大森林火灾”,震惊全国。但徐良说,这次悲剧更坚定了他加入消防队的信念,“我对他们更崇敬了,我非去不可”。

2018年11月10日,国家领导人向国家综合性消防救援队伍授旗并致训词,全队组织观看。胡春雷听到领导人讲话指出:“改革转制后,你们作为应急救援的主力军和国家队,承担着防范化解重大安全风险、应对处置各类灾害事故的重要职责,党和人民对你们寄予厚望。”他感到一股熟悉的荣誉感又涌上心头,难言激动,“只是换了身衣服,国家还是像以前一样需要我们”。

2018年底,胡春雷和相恋8年的女友步入婚姻殿堂。夫妻俩在两边家庭各办了一场典礼仪式,在两场仪式上,胡春雷分别穿上了部队时的“橄榄绿”军装和转制后的“火焰蓝”常服,一套是对过去青春的纪念,一套是对新身份和新工作的憧憬,“两套都很帅,两套都很精神。”

他说的没错,国家不仅需要他们,而且比以往委以更多的任务。

过去,位列部队序列的森林消防队伍有着严格的管理方式,调派一兵一卒,都需要事先获得上级的批复令,一些地方发生一般森林火灾,通常先组织地方扑火队扑打,不会轻易向部队求援。

转制后,作为地方政府组成单位的森林消防队伍,在调派人员方面效率提高了许多。“现在我们可以一边行动,一边报备了。”胡春雷对此体会明显,现在从接到火情求助到采取行动,用时比以往缩短了一半。

由于调派方便,扑火的次数也比以前更多了。转制前在保山时,当地防火工作做的到位,较大及以上等级火灾发生的并不多,有时候一两年才扑一次火;但转制后,一般火灾他们也需要出动,仅2019年就扑了6次火。

面对消防员们训练科目增多,执行任务频繁的新形势,队里也制定了符合其身份和定位的规章制度。这对增加队伍的职业认同感和团队归属感,保持队伍稳定性和工作连续性,实现改革平稳过渡至关重要。

首先是休假更灵活了。在部队时,每年只有一次探亲假,现在每个月都可以轮休四天,异地队员每年还有30天的探亲假。平均算下来,现在每年休假的时间比过去多20天。如果遇到家中有急事,队员们也可以请假,程序上简便了许多。

去年,胡春雷的家人因与人发生纠纷惹上官司,父母都不太懂法,胡春雷向队里说明情况后,很快获准让其回家处理。考虑到他家的特殊情况,队里又安排了一名熟悉法律的人士陪他出庭。这些人性化的关照,让胡春雷感到格外温暖。

一些细微的变化随着转制工作的推进也在逐步完善。不久前,胡春雷过生日时收到了队里发的一张购物卡,原来队里已经组建了工会,将承担起为员工谋福利的职责。他用这张卡买了油和米,寄回家里,向家人分享这份惊喜。

按照2018年10月出台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消防救援衔条例》,消防队伍实行专门的衔级制度,原来在武警部队所被授予的衔级,转制后对应相应级别的消防衔。这意味着,他们过去的贡献依然能被看见,被记住。原来的二期士官胡春雷,转制后又晋一级,如今是二级消防士。

2020年初,云南森林消防总队组建特勤大队,在全省消防单位和社会双招录人才。胡春雷将近而立之年,他希望自己在事业上能有所突破,便报名参加了考核,成为特勤大队的一名消防员。

更多像胡春雷一样的消防员加入特勤大队。1999年出生的李燕春以前在楚雄州大姚县公安消防大队工作,主要负责城市消防救援。李燕春看到特勤大队的招录启事后,义无反顾的报了名,经过层层选拔终被录用。

他原本以为,刚考入森林消防队伍,需要从实习消防士做起,满一年后再转为预备消防士,再逐级晋升;但新规要求,此前他在公安消防大队工作的一年半时间,也可以作为考评年限计算,于是他越过了实习期,直接进入预备消防士。在这里,他能拿到4000多元的工资,“已经很满足了。”

转制后的森林消防队伍,招录人员也参照企业的方式。新招录的消防员需要通过一年的实习期,实习期满合格后,再进行“双向选择”。一位云南省森林消防总队的人士介绍,实习期满合格的人员中,90%以上的人仍选择留下,说明消防职业化对年轻人有着较大吸引力。

特勤大队在原安宁市森林消防大队基础上组建,除了原来的60多名从部队转制过来的人员,又招录了100多人加入,现在是云南森林消防总队编制员额最多的大队。特勤大队主要负担安宁市9个街道办事处9.7万公顷森林的防火灭火,以及跨区域综合应急救援。

对特勤大队的消防员来说,转制后最大的挑战在于技能训练。许多森林防灭火之外的设备、机具,他们之前从未接触过。以水域救援为例,会游泳是开展水域救援的前提,但许多人都是“旱鸭子”,他们不得不从最基本的游泳动作学起,呛水是常有的事。

森林消防队伍第二届“火焰蓝”灭火专业技能尖子比武现场。 摄影:赵孟

“要说辛苦可能是以前的两倍,但确实学到了东西。”这几乎都是所有消防员在转制后的感受。让他们满足的是,自身在许多方面都实现了突破,也正在从这份新的工作中找到自己的价值。

“液压开缝器主要对细小的缝进行扩张,缝隙扩大后再使用液压扩张器将缝隙撑大,地震救援或者需要撬门时经常用到。”10月20日,胡春雷在特勤大队向来访者介绍一排新增的救援机具的使用方法,显得从容自如。他在特勤大队表现优异,被提拔为二中队三班班长。

现在,徐良的训练成绩也已经从垫底变得拔尖,3公里跑步他能在11分钟内完成。2020年3月云南安宁发生森林火灾,入队未满一年的徐良作为实习消防员,本来没有资格执行现场任务,但凭借优秀的训练表现,他被破例允许随队出征,并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经过两年的转制探索,森林消防队伍各项工作正在进入正轨。和许多消防员一样,徐良和胡春雷都没有给自己设定工作时间的上限。不久前,胡春雷参加了队里制定的学历提升计划,所报的专业也与消防救援相关,他希望通过努力获得大专或本科学历,未来或许还有更多机会等待自己。

经过两年多的队伍建设,如今的这支森林消防队伍,正以笃定的信念、全面的技能和新的精神面貌,迎接属于他们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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