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生长与消失(二)
陈果/著
黄姓并不在清朝赐封的十三汉姓之列,黄家是外来户。早些年,本地人日子没一家过得不是皱皱巴巴,如此情境下还有人愿意来这里安家落户,来之前的处境和来之后的家境,差不多也就可想而知。
自然是要住岩腔的。住了多少年不知道,但黄安洪记得很清楚,1989年,他13岁,白天大人打土墙,他和哥哥带着弟弟妹妹一起上山割用于盖房的茅草。晚上,他和比他小的都歇着了,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还在架墙板、填泥巴、抡墙槌,两个哥哥打着点燃的竹篙为他们照亮。
那时候的人不肯长,苞谷也不肯长。饭都吃不饱,胀憨了才去读书——每期学费要14.5元!读到第七册,黄安洪的学业没了下文。“家庭作业”却更多了——家里20多亩地(加上后来开垦的荒山,有30多亩)是永远翻不到头的作业本。
黄安洪21岁那年结的婚。老婆马进蓉是甘洛县人,属于个子小能量大的那种。他们的爱情在结婚后才慢慢展开,就像他们对于生活的理解,是在分家后才变得深入。那时候黄川出生不久,两个大人两个娃,只分到32提玉米。两间茅屋的修建揭开了人生新的一页,这一页念得自然是磕磕巴巴。房子还没修完粮仓就见了底,见这一家子日子过得像是掉了底的茶罐没法提,大儿子的干爹、金口河胜利村的张仁仲好心赊给他们羊公两头、羊母八只。大羊生小羊,小羊长大,又生小羊,雪球一样滚起来,日子就好过了。张仁仲这么想,黄安洪更是如此巴望。谁知雪球还没滚开就散了。羊群引回来不到半年,一只羊公离奇失踪。黄安洪找了三天没找到,马进蓉说:别找了,估计早被人吃进去又拉出来了。
生活的艰辛敲起门来就不知道停。2008年那场地震中,黄安洪家土墙茅草屋被震得歪歪斜斜,似乎一个指头往上一戳就会倒塌。黄安洪牵着马儿运材料加固房屋,五加二,白加黑,马不高兴闹情绪,一个不留神,黄安洪右手无名指被缰绳扯断。仅仅过了五年,又是一场地震。黄安洪横下心重建新家。他把黄飞和黄川也动员起来背石头砌堡坎。当时黄飞14岁,背两撮碎石,黄川背一撮,一撮差不多20斤。
两个儿子不怕吃苦。黄安洪怕。他怕的是债台高筑,父债子还。
建新家花了十七八万。房子只有一层楼,要是在山下修,大概只要七八万。建房成本高出来的那部分,全填了路上的坑坑凼凼。
给自己、给这个家找一条出路,黄安洪的努力一直没有停止。听朋友说西藏一个钻探队招工,他买张机票飞了过去。收入还真过得去,至少比种地要好。吃人家的饭嘴软,苦点累点他都没怨言。工地缺水,两个月不洗一回澡他也不吭一声。可工地上的活儿只干了两个月就完了,不得已去了青海。后来又去了宁夏,去了新疆,去了好多地方。今年三万,明年两万,欠债的深坑慢慢填起来了。
在外打工,拿回家的不光是几个工钱。黄安洪把阅历和见识也当作一笔收入。
咕噜岩同马鞍山中间隔着五六里地,海拔落差有百把米。地势上的矮反倒成就了气势上的高,那天,来到申绍平的建房工地时,他正为新砌的墙垛做着保养。站在墙头的申绍平被我仰视的目光一顶,忽然就长了个子。
生在1978年的申绍平,年龄和黄安洪差不多,经历却更加曲折。承包一线天那段骡马道前,申绍平已在外面打了八年工。八年游击打下来,“三八大盖”总能弄到一把,罐头、饼干总要搞回来几听,申绍平却是赤条条去赤条条回。
吃点苦没啥坏处。亲手开掘的骡马道给申绍平上了人生第一课,让他懂得,人生路和脚下路一样,只有站稳脚跟,才能向前致远。见申绍平变了个样,别说家里人,他的婚事,左邻右舍都很上心。可申家这家底子也实在是太薄了点儿,没哪个姑娘不是一说起他头就摇成拨浪鼓。32岁的申绍平以为自己打光棍已是板上钉钉,就是这时,阿依热什相中了他。牵线的是阿依热什的亲哥哥,他和申绍平一起打过工。
生活是一个永远不会亏空的题库,申绍平在又一道考题前蹙起眉头。两个儿子到了读书年龄,学校在山下乌斯河镇,不可能跑通学。阿依热什在镇上租房陪读,每年房租2300元,生活费又要花出去几大千。比这还让申绍平犯愁的是家里一下没了劳力——以前他在外面打工,老婆负责种地,老婆一下山地就荒了。地一荒,心里跟着就长出了草。
申绍平决心打一个翻身仗。三穷三富不到老,老去之前,他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申绍平的新家2018年9月开建,除了现浇那天请四邻帮忙,其余的他一个人也没有请。以前在外打工,钢筋工、木工、泥水匠他都干过,建房工地上的活就没有一样他不会的。很久以来,申绍平是一分钱也不敢乱花了。按说一个好汉三个帮,请几个工人,钱花得也不算冤枉,但申绍平舍不得,也拿不出来。
古路村被住房和城乡建设部列入《中国传统村落名录》是2018年12月13日,此前半月,申绍平两口子一手一脚建造的新家刚刚完成现浇。说申绍平的心情就此起飞为时尚早——不管接下来的工序还是房屋装修的资金来源,需要他操心的事情有一大堆,但他对还没开张的客栈的畅想,还是成了他心情的主宰——申绍华的成功是他信心的靠山,北京传来的好消息,又是一针强心剂。
癞子坪往下一点、被叫作桐子林的地方住着10多户人家。这里曾经是荒山野岭,修房建屋过日子,李国恩是“开山鼻祖”。人们对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不吝赞美,是因为他用自己的冒险提供经验,让人们从中恒久地领受到某种利益。李国恩踏平坎坷,在桐子林的荆棘与草丛中垒起第一口锅灶就是这样,他为后来在此落户的村邻们找到了一把钥匙,他们借此开启了自身生活的另一种可能。
莎士比亚说过,凡是过去,皆为序章。确也如此,李国恩的人生篇章就是以这件过往之事作为逻辑起点——由于大字不识几个,他不敢走出古路闯世界;同样因为目不识丁,曾经当过生产队长的他不得不主动让贤。
在桐子林起房造屋因此有了那么点活给人看的意思。嶙峋怪石、荒烟蔓草中,李国恩硬是立起了墙垛,站稳了脚跟。桐子林耸立起有史以来的第一幢房子时,古路村的骡马道才开始修建。难怪看着新路从李家门前经过,村里人说李国恩像是提前开了“天眼”。
因为他扎下了根儿,大儿子、二组组长李其学跟着建起新房,开起“古路彝家客栈”。又因为更多人家的到来,桐子林从一个岩腔变成一个寨子,在一片荒山上长出一片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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