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仁雍珠:从藏区走来的民族声乐教育家

四川经济日报 2020-08-12 06:58 大字

□ 杨蜀连

一路走来,民族声乐是泽仁雍珠的最爱

很久以前,有一位国王叫做格勒旺布。他的妃子哈江堆姆是个很厉害的魔女,心肠狠毒,胜过豺狼。在一次狩猎中, 国王遇上了下凡的仙女卓娃桑姆,一见倾心,便将其娶回了王宫。卓娃桑姆对国王说:“人世间不管有多少快活,也不管有多少财富,都像一场梦一样。大王,你还是皈依佛法向善修行吧!”国王听了她的话,从此夫妻二人共同修行,和睦相处,还生了一儿一女。但是,魔妃哈江堆姆嫉妒成性,手段残忍,她迫使卓娃桑姆飞回了天庭,又用药酒毒疯国王,囚进牢狱,篡夺了王权。篡权后的魔妃仍不放心,先后派屠夫、渔夫、猎人去杀害卓娃桑姆的一儿一女。小猎人把王子从悬崖上推了下去,幸得卓娃桑姆变成雄鹰接住了王子。而公主则被老猎人偷偷放走了。王子脱险后,被白玛金国百姓拥立为新王,后与前来乞食的公主团聚。魔妃听此消息, 率兵前来攻打,终被王子射死在乱军中。王子和公主返回自己的国家, 治好了老国王的病,从此,人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这是四川音乐学院教授、著名歌唱家泽仁雍珠从小最喜欢看的一出藏戏——“八大传统藏戏”之一的《卓娃桑姆》。这出藏戏,据传是十七世纪中晚期门巴族高僧根据门巴族历史传说和藏族民间故事《俩姐弟》创作而成。每年丰收时节,甘孜县大金寺的坝子里都要演出这场藏戏,人们簇拥着去看,又唱又跳,热闹极了。

泽仁雍珠出生在甘孜州甘孜县绒坝岔区。

她并不知道自己具体是哪一年出生的。那时藏区不兴过生日,她只能大概推算出一个年岁,1938年9月。绒坝岔是个很大的牧区,泽仁雍珠的外公是当地著名的藏医,收入也算不错。外婆虽是盲人,又瘸了腿,却很乐观开朗,大家都叫她阿诗,也就是嬢嬢、阿姨的意思。她为什么会成为盲人呢,雍珠现在回想,大概是老年白内障导致的。瘸腿呢,是因为她的夜游症。雍珠家里三层楼,外婆睡在二楼,她每晚都会梦游,边念着经边从二楼的木梯走下去干活,然后把厨房打扫得干干净净,酥油茶也烧得好好的,好似家里的田螺姑娘。一次家里来了亲戚,晚上住下了,却因为不知道这个情况,抽掉了二楼的木梯。结果外婆晚上起来,又像往常一样边念着经边往下走,梯子没了,她就摔了下去,腿就瘸了。

雍珠家的房屋与所有藏区的藏式建筑一样,屋顶修得平平的,晚上漫天星空,一颗颗星星似乎伸手可摘。五六岁的她最喜欢和表妹跑到房顶去看星星,半夜都不愿意下来。外婆并不说她们,反而在房顶上铺上厚厚的牦牛毡皮毯子,让两个小姑娘可以舒舒服服睡在房顶数星星。厚厚的牛毛被子唷,暖和得不得了。早上天亮了,外婆就爬到房顶用藏语说:“哪不,孜切,嘶哩九。”也就是“亲爱的,亲一个吧,太阳都晒到你们屁股上了,你们还不起来,我给你们拿茶来了。”外婆端来两个罐罐,雍珠和表妹一人一罐。罐子里是压得紧紧的糌粑糊糊,再倒上酥油茶,吃一层舔一层。还有烧好的牦牛奶,上面一层热乎乎的酥油,强身健体,又美味至极。表妹特别爱吃酥油,手指头在生酥油上一转,挖出一坨直接放嘴里,看上去憨厚又可爱。而雍珠则喜欢吃米饭,吃豆瓣,吃醋泡的辣椒,这些辣乎乎的食物都让她着迷。那时候川北很多人到藏区做生意,也带去很多美食,锅盔和凉粉是大家最喜欢吃的。雍珠家离城里远一些,零食选择不多,凉粉便是最爱。家里的食物储藏室堆着肉和羊毛,雍珠和表妹就经常偷偷溜进去,拿羊毛去换凉粉吃。雍珠上的小学在甘孜县的一个庙子里,那年头教材不全,老师便教读一些简单的词汇,如“上上上”,“下下下”,“来来来”,“去去去”,孩童们或认真,或打趣,日日诵读,不知读了多少年。学校里有位夏老师,知道大家都困难,便不收学费,只说让学生们把家里不吃的鸡蛋拿来便可。雍珠好奇得很,老师要鸡蛋干嘛呢,周围也没人说鸡蛋可以吃啊。她悄悄趴在窗户上,看老师用鸡蛋做什么。夏老师倒上一点酥油,磕个蛋,小火一煎,香味四溢。雍珠回家后,便也学着老师,在房顶上用酥油煎蛋吃,味道之美,至今让雍珠回味无穷。

这样的日子朴素简单,却分外快活。雍珠有时睡在自家房顶上,天蒙蒙亮,就远远地听见去放牛的人们唱着笑着,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乎走近了,又慢慢传向更远处。藏族人民开朗、热情、奔放、豁达,能歌善舞,嗓音嘹亮。雍珠的妈妈也喜欢唱歌,还会给她讲很多的童话故事:狮子与跳蚤,猎人与仙女……这些生动的故事、美妙的歌声以及家乡那漫天的星光、无垠的草原,如流水般趟过小小雍珠的整个童年时代,带领她走向文学,走向音乐,走向一切美好。参加工作离家前,妈妈给她唱了一首歌:“我所走过的地方,都会忘记,唯有我的家乡忘不了。我所吃过的食物,都会忘记,唯有母亲亲手做的忘不了。我听过的话,都会忘记,唯有母亲的话放在心中,永远忘不了。”

1950年,为了让各族人民感受民族大家庭的温暖,一起庆祝国庆,中央决定从祖国各地的各民族中选派代表组成代表团,赴北京参加国庆观礼活动。14岁的雍珠被选为西南少数民族赴京观摩代表团文工队的一员。那是雍珠第一次吃到香蕉,喝到红酒,看到其他少数民族的歌舞。红酒果香馥郁,入口甘醇,雍珠和伙伴们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只觉得香甜,便喝了好多,大家都开心地醉了。她还第一次看了芭蕾舞演出,中国舞蹈家戴爱莲的《和平鸽》,这是新中国成立后我国演出的第一部舞剧,也是运用芭蕾形式自己创作的第一部舞剧。代表团还去了上海参观,高楼大厦,车水马龙,霓虹灯发出缤纷的光芒,勾勒出夜晚的形状。对于小小年纪的雍珠来说,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外面的世界这样精彩。虽然这次观礼时间不长,但党和国家领导人对少数民族的关怀,对代表们寄托的厚望和鼓励的话语,为建设新中国焕发出的热情和斗志,在年少的泽仁雍珠心里烙下了深深的印记。

代表团回来后,雍珠被分配到重庆盘溪的电影放映训练队学习放电影。苏联的发电机,16毫米的捷克机,十四五岁的她与它们日日相伴,一放就是三年。直到一次机关单位组织表演,少了一人,雍珠临时顶上,唱了首家乡的藏歌,惊艳四座,这才从电影放映队调到了西康省歌舞团,担任唱歌和舞蹈演员。那时候她主要唱地道的藏族山歌,质朴、高亢而狂放。聊到尽兴,如今已八十多岁的泽仁雍珠现场给我们唱了几句,歌声响起,时间仿若消失,高亢又婉转的歌声,还是那样有蓬勃的生命力。

1955年,西康省歌舞团保送她去考西南音专声乐系(四川音乐学院前身)。面试时,雍珠唱了三首歌,一首藏族山歌、一首《红莓花儿开》、一首电影《白毛女》的选曲。因为在电影放映队放电影多年,这些电影反复播放,她一边放映一边学,天天听,里面的唱曲都滚瓜烂熟了,一辈子也忘不了。音色亮,情感饱满,风格浓郁,雍珠顺利考入了川音民族声乐系。

她刚进川音时,正是“土洋之争”最厉害的时期。那时候出现了对比鲜明、特点和风格不一的两种唱法,即“土唱法”和“洋唱法”。其中带有我国民族艺术审美特色的歌唱方法俗称为“土唱法”,富有西方音乐演唱特色的美声唱法被称为“洋唱法”。“洋唱法”看不起“土唱法”,觉得这种唱法音域窄、土气十足,还容易破嗓子,不如西洋歌唱方法科学、理论体系完整、音质音色优美。而“土唱法”呢,则认为“洋唱法”声音颤抖,咬字不清,矫揉造作。雍珠那时年纪轻,脸皮薄,就是到琴房练声,都要先看看有没有人,没人的时候她才敢去琴房练声,就怕自己的“土唱法”被别人取笑。她还记得抗日战争时期,家乡来过一批歌唱家,每天清晨都要在楼顶练声,“啊啊啊啊”,藏族老百姓不懂,都笑着说:“你听啊,他们那个羊叫声又出来了。”雍珠现在才知道,原来当初他们唱的是美声。她学习得越多,接触得越多,便越来越明白,其实“土唱法”和“洋唱法”的碰撞、冲突、融合不可避免,但这样的探讨和争论,反而影响和促进了我国声乐界乃至整个音乐界的学术思想交流,推动了我国声乐艺术的发展。百家争鸣,亦能百花齐放。在学校里,雍珠向老师和同学们学习,有个同班同学教了她一首《摘葡萄》:“这山没得耶,那山高唷,这山有一树嘛,好葡萄唷”,高亢辽阔,悠远绵长。她去上海音乐学院进修,学习科学的少数民族音乐教学方法。音乐学院的教授告诉她:“要因材施教,专注于歌舞表演是一种,从事教学和科研是另一种。若是要从事少数民族音乐教学,那就要了解各种唱法,掌握不止一种唱法。”雍珠便开始接触美国唱片,学习正统美声唱法。她也学京剧,到北京去看殷承宗的《红灯记》。也随表演艺术家李月秋、盖兰芳学习川戏、清音、单弦。而她更多的学习,还是扎根于民间。藏区的各种音乐形式,她都下功夫去了解,去学习,打下了非常扎实的民间音乐的基础。她多次深入康定、甘孜、巴塘等藏族地区,向民间艺人学习藏族山歌、弦子、锅庄、酒歌。也曾赴拉萨自治区藏戏团跟随藏戏专家阿玛次仁学习藏戏的唱法和技巧。毕业后,雍珠留在了川音任教,在这所学校生活的日子,至今已六十多年。她原本2003年就退休了,又被返聘回学校,至今仍在带研究生。“这是我声乐教育生涯最后带的两个研究生吧。”

她的家,简朴,整洁,藏书较多。站在书柜前,她满足地说:我爱读书,特别是藏学书籍,还有历史书,它们给我精神的养分。关于民族声乐,她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其实,每个人都有一副好嗓子,关键看你怎么运用。”雍珠一生从教,所培养的民族声乐人才,既有科学的发声方法,具有驾驭高难度技巧的能力,可以演唱音域宽广的歌曲,又能够保持浓郁的民族风格。她这一生的梦想,就是完成她的科研项目——藏族传统声乐艺术的研究和总结。谈及此,雍珠很遗憾,“我们藏族没有一套完整的音乐教材,对于藏族的天籁之声是怎么产生的,它有什么特点,怎么样训练才能达到,没有这方面的专家。前辈们虽然无私的奉献,但是这些和科学用嗓都应该息息相关,这方面的研究不够。藏族音乐是具有独特风格的,它的演唱,音色明亮穿透,有很高难的技巧,包括藏戏的唱法也是有高难技巧的。藏学、音乐,这些扎根在藏区民间的东西,应该全部总结出来。”雍珠现在探讨的一个课题就是藏族的精神文化,包括藏族民间流传已久的堆谐、朗玛、山歌、弦子等等。她几十年里对民族声乐的研究与探索,撰写了《浅论歌唱声音训练的心理因素》,内容从心理学角度出发,从感性支撑,再上升到理性知觉。“学者搞研究要严谨真实,才能看透整个逻辑。我以非常严肃的态度来对待民族声乐研究。”

1984年,在文化部印发的《全国少数民族声乐教学经验交流会纪要》中,对泽仁雍珠在民族声乐教学上取得的突出成绩予以表扬。

如今八十多岁的雍珠,还能以透亮婉转的嗓音,准确唱出藏戏的精彩唱段,气韵笃定,宛若天籁。“你喜欢什么样的音乐,也可以反映出你是一个什么性格的人。我才开始学音乐的时候,有人跟我说,你咋去选这个学嘛,这个是卖唱的。可是我不这样认为,学文艺是为人民大众服务,把文艺献给人民群众。音乐在各个时期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它鼓舞人心,抚慰人心,人类缺不了音乐。”

她一生教学,桃李满天下,培养出很多优秀的音乐人才。

多年以前,雍珠曾为自己的学生兰卡布尺在锦城艺术宫组织过一场独唱音乐会,音乐会现场邀请了很多牧区的牧民前来参加。因从四川藏区来成都路途遥远,牧民们为了前来观看,想出各种办法,有的搭车,有的骑摩托车,来的时候很多人鞋都没穿,就赤脚坐在乐池里,倾听音乐的美好。

雍珠半个多世纪在民族声乐教育上取得的成绩与至今耄耋之年坚持带学生的坚持,既是她精神追求的坚持,更是她骨子里对民族音乐的热爱。“我从藏区遥远的地方走来,从大风大浪中走来,我拼搏、奋斗、钻研、思考、勤奋,宁愿牺牲无数的享乐时光,也要保持我灵魂对民族声乐的渴求。”

今天的她,虽桃李天下,也依然与童年的自己拥抱着,那些童年时期碎片般的一幅幅有着清晰画面的闪回记忆,与那辽阔的草原、大片星空下遥远的牧人、浓香的酥油茶以及说说笑笑的家人,彼此交融,记忆深刻。小时候,那些裹在一床温暖的牦牛毯子里,或藏于一罐浓郁的酥油里的美妙时光,如疏淡的晚霞,流淌着,沉积在那片无垠的草原上。

八十多岁的泽仁雍珠教授,当她缓缓地,一步一步爬着楼梯登上那座位于音乐学院校区内那座没有电梯的老旧楼房的六层时,她依然笑着说:没关系,我能爬上去,回家,回家。

泽仁雍珠桃李满天下,获奖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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