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宜食素
古代人吃素,大多因为穷。
比如日本的“肉食禁令”,持续了一千多年,并非禁食一切荤腥,而是“莫食牛、马、犬、猿(猴)、鸡之肉”,多是家畜,原因可想而知。
物资匮乏的年代,如果把“工具”吃了,还怎么干活呢?
所以去日本,京都之类的古都,许多人会有这样的感受:往往历史悠久的料亭,主打的都是“野菜料理”、“豆腐料理”等等,而不是大鱼大肉。
比如“豆腐料理”,京都的特色,最有名的莫过于南禅寺边上的顺正汤豆腐。一顿会席料理近十道菜,从头到尾都以豆腐为原料,或凉拌,或蒸煮,或烧烤,或制成面巾、油豆腐等与其他蔬菜同炒,豆腐亦能烹调成主菜,如豆腐汆烫沾柚子酱油,类似“呷浦呷浦”(日式火锅)的吃法,甜点同样可以用豆腐来做:杏仁豆腐、豆腐布丁等等。
南禅寺旁的顺正汤豆腐,侍者展示如何捞豆腐皮。TheWhiteCoyote 图
当然也会有夹杂些肉食的传统菜肴,但限于鳗鱼,香鱼等,这些食材都来自于山林溪流中的野味,不在“肉食禁令”中,烹调方法也相对简便而单一。而大众熟知的寿喜烧、天妇罗、猪排饭、烤肉等等肉类料理,事实上都是明治维新之后才诞生的,并在全日本遍地开花,算不了古都特色。
明治维新时,日本眼见着登岛的美国人人高马大,身体壮硕,反观国民矮小瘦弱,故而认为,日美体格的差异在于是否食用牛肉。于是天皇颁布食牛令,并亲自带头吃起了牛肉、喝起了牛奶,号召国民效仿,这就是日后闻名世界的“和牛”以及各种美味牛肉料理的起点。
古代人吃素,也可能是因为肉食滋味不佳。
如“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韶》乐固然悦耳,让孔子三个月反复回味,但可能也是肉菜实在不好吃,所以吃来吃去吃不出味道。肉荤本身腥臭重,春秋时期,调料也不像现在那么多,烹调方法也就是火烤和蒸煮,或者干脆风干成肉脯腌制成肉酱,滋味也好不了。
晋惠帝司马衷见到国民遭受饥荒问出一句:“何不食肉糜?”。说明他吃肉吃得多了,在他的感受中,肉类未必比其他食物好吃,他也不觉得肉食珍贵。但普通百姓显然不会像帝王将相般富裕,肉食来源比蔬菜困难及稀缺,被归为上层阶层享受的物质财富,阶层也被划分并以荤食素食来分别归类,“肉食者”就是权贵阶层,而“布衣蔬食”则是贫困的老百姓。
如《盐铁论校注·孝养第二十五》中,孝子被分为两类,孝子当得好,就该给父母“高堂邃宇,安车大马,衣轻暖,食甘毳”。儿子若不成才,父母就只能“褐衣皮冠,穷居陋巷,有旦无暮,食蔬粝荤茹,膢腊而后见肉。”
显然,食蔬就是粗食,每天食蔬菜,非得大祭的日子才能吃点肉,代表生活品质差。
作者还不忘记斥喝不成才的儿子们,“老亲之腹非唐园,唯菜是盛。夫蔬粝,乞者所不取,而子以养亲......”父母双亲的肚子又不是菜园,只可以装菜。像蔬菜粗粮那样的食物,乞丐都不吃,怎么可以拿来侍奉双亲呢?
时代变迁,经济发展,人们越来越富裕,对于肉食和蔬食蔬的价值发生了反转。以往食肉被认为是财富的象征,肉类对身体有益,而如今养殖业飞速发展,蛋白质获取容易很多,也相对变得廉价。肉类也逐渐被发现,并不那么对健康有益。
T· 柯林·坎贝尔博士是美国康奈尔大学终生教授,他在1983年来到中国,在中国24个省市区的69个县开展了三次关于膳食和疾病死亡率的流行病学研究。
通过六年的调查研究,他发现,富裕的美国人正饱受肥胖、高血压、糖尿病等等慢性病甚至是癌症的煎熬,而当时相对经济不那么发达的中国,人们的身体却特别健康。
他通过研究得出非常明确的结论:动物蛋白能显著地增加许多病症,他一一列举:癌症、心脏病、糖尿病、肾结石、骨质疏松症、高血压,以及老年痴呆症。而中国以植物性食物为主的传统饮食习惯,反而是更加“科学”,更加有利健康的。他把这些结论写成了一本书《中国健康调查报告》。
现在读《中国健康调查报告》真是心惊肉跳,原来我们许久之前健康上的优势,已经消逝殆尽。特别是这些年追求美味胡吃海喝,身体也渐渐发胖,或多或少有了些不适和病症,难怪人临近中年就越来越“油腻”,原来是荤食吃多了!再读《中国健康调查报告》,更是忍不住痛下决心——以后少吃肉,多吃素。
那就从春天开始吧。春天万物复苏,绿意萌发,吃个新鲜的绿蔬,感觉就像在吃满盘春色。
中国传统的素食料理主要是仿荤和佛斋。仿荤是用蔬菜和豆制品之类的非荤食材,制作成类似荤食色香味的菜肴,菜名就在前头加上一个“素”,比如素鸡、素鸭、素火腿、素蟹粉等等。
而佛斋除了素食外,还戒“五荤”,即不用葱、蒜、韭、薤、兴渠。随着中国餐饮的发展,素食料理已不再局限于仿荤和佛斋,而是把蔬菜等非荤食材作为原料,如现代餐饮同样的理念来对待,比如不时不食,强调食材搭配和口味等等。
烹调方式也如此,如一般荤餐中用各种肉和骨吊高汤,而素食中也会吊素高汤,只是该用各种菌菇等。
如今现代素菜餐厅非常多,质量层次不齐。
我有次在苏州金鸡湖采访一家禅意十足的素餐厅,主厨是个东北小伙,问他做素菜的种种构想,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憋了半天吐出句——都是跟原来广州打工时餐厅的师傅学的。
高级的如北京某素餐厅,曾问鼎世界美食榜单。我有缘在这家店刚开业时去试过,店就坐落在雍和宫边上,环境中暗藏的各种设计玄机,比如能打开的屋顶,竹林中喷出的负离子水汽等。那还是近十年前,这家店就每桌按位卖,一位七百,据说笃信佛教的歌星王菲是常客,在此宴请高僧。
经营者据说是中国台湾商人,当时主厨是个上海人,之前出过家,后又还俗,所以他的素菜中有斋菜的底子,后又受现代餐饮理念影响,制作的素菜精细化而国际化。
有道菜,用猴头菇等做成肉扒,无疑是仿荤的路子,模仿肉食菜的口感和滋味。但仿的是西餐里的荤食,使用的食材也不同于传统素菜用豆制品,调味和造型也更西方化。
素菜要做成高档餐饮,最重要的还是食材如何去匹配定价,简而言之就是怎么把菜往贵里卖。
素食中缺乏鲍参翅肚和牛海鲜等高档食材,也就是松茸松露羊肚菌牛肝菌等等菌类贵一些,但一餐菜不可能从头到位都用菌菇做。于是,就会想到从功本上花心思来提升菜肴的定价,比如从江南运来鸡头米,去云南搞来建水豆腐等等。
鸡头米 沈寅 图
虽然这些食材在当地未必奢贵,可胜在路途遥远,一骑红尘妃子笑嘛。所以那顿饭,我在桌上吃到了江南的鸡头米,虽然吃着口感似乎并非新鲜采摘就立刻冰冻的,而是晒干后水发的,所以不软糯,可起码当时心理上是美滋滋的。当然,台湾商人素来行销强,最擅长的就是为各种食材找故事。时隔近十年,我在回忆起当时那顿素食大宴,能想起的倒不是餐食滋味,而是店家不停地介绍这是江南找来的马兰头和荠菜,以及我心中不断涌起却不能脱口而出的“少见多怪”。
其实素菜就是素菜,吃素并不需要那么多附加的商业化包装。我就喜欢传统素菜,也不贪珍稀食材和复杂记忆,简简单单把蔬菜和豆制品炒好吃了即可。
如上海玉佛寺的素面,曾一度让我流连忘返。特别是罗汉斋面,现炒的热浇头,喷香四溢,吃着面筋、菌菇滑嫩,鲜美。或者像功德林的麻酱拌素馄饨,夏日厌食的日子,吃着也干净舒心。素菜要好吃,无外乎选材和火候,选材就如黄蓉炒白菜,专挑菜心炒,火候则是厨师的技艺,所谓越简单的菜越考验厨师。
若要说还有其他诀窍,那是油放得多。
关于这一点,唐鲁孙写过个段子,说睿王府当年有位太福晋笃信佛而长年茹素,经年累月不近荤腥,自然胃口欠佳,时而因饮食不遂心而影响情绪。睿王成立了小厨房专门给她做素菜,但每次雇的厨师做不了多久就因不合太福晋口味被辞退。
老福晋戒律严谨,小厨房不但“五荤”不能进入,连锅勺碗盏也专人检查。后经人推荐了一位厨师,做出来让太福晋口味大开。
久而久之,大家也对厨师生疑,究竟他耍了什么花样把素菜做得如此好吃?后来发现,真相原来是他每日进府上班时,肩膀上总搭着一条白粗布条巾,他一到厨房先把条巾大煮一番,随后炒菜里或多或少都加点煮巾的水。而那条巾,实则是用极浓的鸡汁煨过晒干带进来的。
太福晋常年食素胃口不佳,用通俗的话说,就是肚子里没油水。故而素菜若要烧得好吃,就要多放油,且油要煸得透,让蔬菜既吃饱了油而不显油性味,入口香润而不薷腻,口感和滋味都丰润起来。
现在烧素菜,油都放的多。所以我走东走西,江南之地的佛寺素斋,吃着都不差,印象深刻的有宁波阿育王寺的斋菜自助餐,10元一位,菜肴丰富而味美。
还有次在常州,恰好某座寺院在做水陆法会开斋,那情境隆重而有趣,有些像乡村里办酒宴,一桌桌圆桌配长板凳,不管认识不认识,先坐下再说。
一个“掌勺”的大和尚,指挥“义工”给一桌桌上菜,每桌上近十碟不同的素菜,有热炒有汤。菜色虽不精致,但胜在新鲜而味美,其中的面筋素鸡素肠等等,因是常州特产,非常好吃。特别是素肠,口感软滑鲜嫩带着一点点弹性。
回到上海后,我四处寻找素肠,买回来切片汆水后用糖醋汁炒,味道虽然不错,但相比常州的素肠,口感却欠缺许多。
一桌素食
藏地的素菜我也吃过,在四川深处高原的佛学院内,有一家自助餐,是僧人居士喜爱的餐厅,去的晚了还吃不着。关于藏地的饮食风俗,《雪域求法记》中,邢肃芝曾口述回忆他入藏时的见闻和经历。
邢肃芝的藏文名“洛桑珍珠”,生于南京,在汉地出家为僧时法号为“碧松法师”,青年时代进入四川重庆汉藏教理学院学习藏语文,师从近代佛教界太虚大师。
1937年,他只身赴西藏哲蚌寺学习藏传佛教五部大论,后成为第一位获得藏传佛教格鲁派最高学位——拉让巴格西的汉人。
他入藏时,恰好战争时期,藏地各势力错综复杂,匪盗肆意。他跟随国民党军队护送班禅灵柩的队伍一同出关进藏,沿途各县会有地方当局设宴。
每次,邢肃芝都记录下当时宴会的菜色,比如“八菜一汤,菜式中有红烧海参、鹿筋、蹄髈、脆皮鸡、八宝鸭、卤牛肉、炒双冬、炒双丝及蔬菜等”,又比如“到达道孚县的第二天......我也作为贵宾之一出席。宴会是汉席,十人一圆桌,菜式极为丰富,计有鱼翅、海参、鹿筋、熊掌、熏香獐、道孚特产鲤鱼、冬虫夏草炖鸡、宣威火腿、冰蹄髈等等,有八大碗、四小碗、十二碟之多。”
读着读着,就觉得奇怪,怎么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大吃大喝,邢肃芝一个出家人,怎么每顿都跟着上宴席,还把菜单记得那么清楚。
后来读其他书,比如美国耶鲁大学博士康乐的《佛教与素食》,他考据佛经典籍和历史,说印度佛教其实强调禁杀生而不禁食肉,如《楞严经》中有提到“五净肉”,为佛祖以大悲神力化生。中国全面素食则是佛教传入将近五百年以后,梁武帝下禁断酒肉诏令之后才开始的。而藏传佛教路径不同,又因地域限制,物资匮乏而留有食肉的旧习。
但如今,交通与物资已经飞速发展,高僧大德们也号召藏地如汉僧一样全面吃素。就像我在藏地佛学院的自助餐厅,所见皆是素菜,也包含蛋奶食品,如酸奶、番茄炒蛋等等。与汉地特别是江南一带的佛寺斋菜相比,这里的素菜带着明显的川菜风格,口味重,别有一番风味。
我吃素菜最糟糕的经历也是在寺院内。那次是在普陀山的某座大寺,中午素斋还未开斋就已排起了长队,需购票后等开餐后入内兑换。我们早去排在前头,可排着排着,就有人假装站在边上,再偷偷往里插。我同行的朋友中一位是全球顶尖画廊的画廊主,平时接触的人都是艺术家和顶级藏家,所以谈吐举止都斯文优雅,一开始他被插队还容忍住,可边上插队的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过分,插进来不算还把他往边上挤,待开售饭票时,插队者更是一拥而上,他终于急了,也实在不会飙粗口,只得提高了声音据理力争:“你们这样插队,还来烧什么香拜什么佛?”
那顿素斋,滋味确实不佳。米饭粗糙,咸菜极涩,豆腐渣带着发酵酸味,又不能倒掉浪费,只能用筷子往嘴里扒饭,赶紧咽下肚中完事,食物滑过咽喉,滑入腹中。一边咽,我不禁一边感慨:都说酒肉穿肠过,这下蔬菜粗粮也穿肠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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