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树十年:总有人记得你的样子
十年前的4月14日,一场里氏7.1级特大浅表地震,让“三江源头”玉树顷刻间成为一片废墟,2698条生命在灾难中逝去。时间,对于多数人来说是个名词,记录着光阴的平缓流动;而对玉树和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们而言,时间更像是动词——聚散依依,沧海桑田。下一个十年呢?
2019年6月10日,前晚下了一场雪,玉树州结古镇周围的山头都白了,映衬着冒出的新绿,格外的美丽。从一片废墟到一座新城,十年时间沧海桑田。
十年前的4月14日清晨,一场地动山摇,轰鸣伴随着哭声,瞬间埋没了这个高原小城。当烟尘散去,这里已是满目疮痍,2698人罹难的背后,是无数座破碎的房屋,以及无数个戛然而止的故事。重建从那一刻就开始了,超过316亿元的资金支持,超过县城常住人口的施工队伍,山呼海啸而来,玉树仅仅用时三年就基本完成了重建。然而人心的重建和生活秩序的重构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十年时间记者四次回访,见证着玉树的沧桑巨变,也记录下一些人的命运沉浮。
2010,碎了的家
禅古村就在玉树州府所在地结古镇的边上,地震袭来的一瞬间它就碎了,粉身碎骨般地彻底。远远望去几乎没有任何东西是竖着的,包括人。救援队到达的时候,村长拉巴站在倒塌的庙宇上高声呼喊了半天,幸存的56个人才一个一个从废墟里慢慢爬出来。清点之后才知道村里三分之二的人都受了伤,已经连夜被分散送到全国各地救治。遇难65人,也当天被送到了镇上的天葬台。幸存者与亡者甚至都来不及一场告别就阴阳两隔。
2010年震后,禅古村第四组58位村民站在废墟上合影。一年后,新房已在废墟上建起,禅古村第四组91名村民拍摄全家福。2014年时,村民们第三次拍摄合影。对比三张合影,从衣着、表情到人们的身体语言,能够清楚地看出四年来人们生活的巨变。
救援队陆续到达,即刻投入搜救,参与搜救的还有当地群众和僧侣,没有工具就用手刨,每当有废墟下的人被营救出来,就会发出震耳欲聋的掌声和欢呼声。当夜色降临,吃饭和睡觉也都成了大问题,整个玉树找不到一间可以居住的房子,大多数的人只能在零下八度的寒风里露宿,伴随着大地不时地抖动带来的恐惧,每个人都难以入眠。凌晨时分又下了一场雪,很多人不得不爬起来寻找木柴生火取暖。
2010年4月18日,28岁的松丁拿着妻子和儿子的合照站在自家的废墟前。妻子和儿子都在地震中去世,这让松丁难以接受。
2010年4月17日,一村民正准备带着自家的藏獒搬到更安全的地方去。
卓玛一家幸运地领到了帐篷,他们不敢待在下面,把帐篷扎在了半山。篝火烤热了双手,也映红了他们的脸。热水壶嗞嗞冒起了热气,那却不是他们习惯的酥油茶,只是从很远的地方背回来的水。俯瞰整个县城,寂静到没有一点声息,咳嗽声和哭声会隐隐传出很远。妈妈转动着手里的转经筒,嘴里喃喃着:“太可怕了,一切都毁掉了。”
2010年4月17日,白玛雍藏用搭建帐篷的绳子“跳皮筋”,在她身后,是结古镇的震后废墟。
2011,帐篷繁华
结古镇的总人口只有2.3万,而重建队伍的接踵而至让这里的人口密度陡然翻番,密密麻麻的帐篷塞满了这片谷地里的每一寸空间,简陋却又充满生机。
·旋转屏幕,看2011年结古镇全景图:
2011年,重建之中的结古镇,整个镇遍布蓝色的帐篷。当时供水只是部分恢复,供电设施虽然大部分都恢复了,但还是经常停电。
那天最热闹的是格萨尔王广场,这是学生们集合启程的日子。地震之后,所有学校都被毁掉,整个玉树的8000多名中小学生只能被分别安排到了山西、四川、辽宁、河北和宁夏等地继续读书,很多相熟的年轻人也是时隔一年才再次见面的,他们聚在一起,击掌、拥抱、叽叽喳喳,有着说不完的话题。
教师尕松是当地不多的读过大学的人,娶了个湖南来的在县医院做护士的妹子,有房子有车有商铺,还有一大帮豪爽的朋友。教书之余,喝喝酒、写写诗,安逸的日子如同流过县城的禅古河水一样绵绵不绝。可是所有这些都被那场地震改变了,房子商铺都没有了,崭新的车子也被砸了,他也要跟着学生去从没去过的山西,年幼的孩子离开怀抱哭个不停,让他也很难过。不过孩子们的活力总是具有感染力的,呼出的热气混合着周围一顶顶帐篷里升起的炊烟,混在初升的阳光加热下氤氲开来,整个镇也慢慢地苏醒过来了。
久名旦巴的兽医店首先开了门,他是玉树最有名的兽医,接待的主要都是养獒的老板,那些藏獒都是几十万上百万元的身价,心急火燎地上门,受不得一点耽误。“地震还是让玉树的藏獒产业受到重创,很多好狗都死掉了。现在大家都住的是帐篷,没有地方养,所以现在的生意比地震前还是差了很多。”久名说。
2011年,结古镇上的帐篷旅店。当时结古镇只有两三家宾馆还能勉强营业,远远满足不了需求,因此十几家像这样的帐篷旅馆便应运而生。每晚的价格从10元到40元不等。
隔壁的照相馆却是另一番景象,可以说门庭若市,拍摄间和处理室都是人头攒动,老板忙得一头大汗。老板姓李,河南人,在玉树已经十年,即使是地震也没能让他离开。“来拍照多是全家福和朋友合影,地震让大家的亲情观念更强了,生意比以前好多了。”他说。一张合影10元,加洗一张5元,以这里的物价来说并不算便宜,但挡不住来拍照的人流,于是他特意把20岁的女儿从老家叫过来开了家分店。
在大多数的店铺都困扰于帐篷因为规划的原因而不得不搬来搬去的时候,46岁的刘月敏开的面条店几乎是结古镇上惟一没有搬过的。她是河南新乡人,1990年来到玉树,和老乡的丈夫相遇相知并结婚。他们爱上了这个地方,不但把户口从老家迁来玉树,2009年的时候还在镇上买下一栋房子,但仅仅一年之后,地震就来了,新房子也倒塌了,丈夫死在里面,“我和两个孩子光着脚跑出来,什么都没有了,连衣服都是好心人给的。生活要继续,从废墟里扒出了压面机就在帐篷里重新开了店。因为机器太沉,我一个女人搬不动,领导才没让我搬迁。”说到这里,刘月敏潸然泪下,身旁的女儿也侧过脸去嘤嘤地哭了起来。
在结古镇的绝大部分人还住在难以避寒的帐篷之中的时候,几十里外的禅古村已经首批住进了国家拨款建造的房子里。一排排红顶黄墙的房子静静地矗立在禅古河的对岸,在藏青色的大山映衬下格外漂亮,村民们生活终于慢慢稳定下来。
理发店老板陈凤君,来自四川绵阳,跟随在这里承包工程的老公来此,2010年12月开了这家理发店。她觉得生意一般,赚的是辛苦钱,最大的不满意就是老停电。
酒吧老板拉姆,玉树本地人,震后只花了1000块钱就开了这个名字叫“角落”的酒吧。她表示开这个酒吧不为赚钱,只是觉得地震之后大家都太沉重了,需要有一个地方能娱乐一下。
拉巴已经不再是这个村子的村长了。拉巴本来不善言辞,地震中他家价值不菲的几条藏獒都死去了,这让他更加沉默。而大难之后的村庄急需一位能够振臂高呼、鼓舞人心的带头人,于是,人们选择了德高望重的老村长的儿子吉安才仁。他是个务实派,现在更担心的是未来。“我们以前都是牧民,放牧是惟一擅长的,地震前刚刚迁到这里。现在房子虽然修好了,可是一个村子这么多人总得有个生计,放牧没有牧场,种青稞没有地,以前家家户户几乎都养藏獒,现在藏獒价格下去了,也没人要了,大家都要另想办法了。”吉安才仁是个养藏獒好手,最多的时候家里养了十来只藏獒,从前年开始,经常接触外面信息的吉安就感觉到了市场的变化,陆续出售了手里的藏獒,“50万元也卖过,30万元也卖过,到后来,20万元、10万元也卖过”,吉安庆幸自己的决定,“现在好多人手里的藏獒,养也不是,扔也不是,多低都没人要了。”吉安现在家里只剩一公一母两只最好的藏獒,只盼着有一天行情能再好起来。
2014,喧嚣过后
2014年4月5日,玉树巴塘草原,这几尊佛像是从禅古寺的废墟里挖掘出来的,自2010年起已经在这里风吹日晒了四年,等待着异地重建的禅古寺的竣工。
2014年4月4日上午,玉树又下了一场雪,禅古寺里的小僧人下了早课后,在雪地里奔跑嬉戏。
重建已经基本完成了,整个结古镇已经被一排排簇新的楼房填满,简直有些不可思议。而那些帐篷以及帐篷里的人就像雨过天晴的蘑菇一样消失了,和那些商人一起消失的还有数万人的施工队,他们的离去仿佛抽空了这里的生气。
来自四川南充的夏小姐在自家鞋店的电暖扇旁打起了瞌睡。整整一个上午过去,她还没有开张。“以前都是来买的,现在都是来看的。看完价格都不问就放下走了。”她嘴里的“以前”并不遥远,不过就是几个月的光景而已。“就是援建队伍走之前。那时候外地人多,都是拿工资的,花钱也痛快”。夏小姐年龄不大,但是地震之前就在玉树做了几年生意,“那时候是做蛋糕的,一场地震把几年辛苦赚的钱都埋废墟里了。”回老家待了一年,习惯了玉树生活的她又回来了,开始做童鞋生意,“前两年生意还好做些,但是到了今年却突然一落千丈,快要做不下去喽”。
红旗路上重庆刘一手火锅店的总经理王雪梅愁眉不展,这家结古镇上最大的火锅店一度生意火爆,“不到下午5点就全满了,一天的营业额一两万很平常”,王雪梅以35万/年的租金痛快地和房东签下了4年的合约,现在后悔不迭,“谁能想到生意掉的这样厉害,援建队伍一走这里就像被抽空了,每天只是四五千的毛收入,亏得厉害”。即使是虫草季即将到来,“那也只是一两个月而已,就像湿柴上泼了油,点着了也不长久。况且去年的虫草价格都低,今年预期更不乐观,不能抱太大指望。”
“房东”看起来已经成了贬义词,但作为房东之一的当地人永措同样委屈。“现在镇上可以说人人都负债,大部分都是欠银行,少的几十万元,多的几百万元,每个月那么多利息要还,租金不高能行吗?”重建期间,巨量的资金和外来人口的涌入带来了短时间的繁荣,同时也带来了泡沫,表现之一就是拼命建房子,永措买了一间带地下室的商铺,上面租出去了,下面他自己做了台球厅,可是能消费的施工队一走,一天到晚都是自己的朋友过来蹭玩,永措也意兴阑珊想转出去不做了,但广告贴出去一个月了也没有接到一个问询电话。
每个人都不适应这样急遽的转变,但是施工队走了不会再回来,每个人也都要重新寻找活下去的路径。
2019,十年一梦
2019年6月9日,青海玉树州结古镇新寨后山,在海拔5000米处寻找虫草的牧民。据当地人介绍,寻找虫草必须趴在地上,从低处才能勉强看到虫草那土壤颜色的子实体和周围青草的不同,站着是无法找到的。
2019年6月9日,玉树结古镇新寨村村口的虫草检查站,只有交了“草皮费”的人才能合法地在村子所属的山上挖虫草,如果发现有面孔不在那个公告牌上,可能面临严重的惩罚。
6月,虫草季节如约而至。这是个关乎所有人一年生计的节日,群众举家出动,四散隐没于县城四周的雪山深处。
代拉的家本来就在雪山深处,他是个离群索居的人,照理他应该是近水楼台的,今年他却对挖虫草有些心不在焉,“现在少得多了,一天挖不了几根”,而他把原因归结为污染,“山下建了一个垃圾填埋场,风会刮很多脏东西上来。我的牦牛因为吃了塑料袋而死掉了几头”。他正急着把新产下来的牦牛奶送给山下的订户那里,迎面遇上了一辆宝马X6,窗户摇下来却是他的朋友永措。永措早已关掉了那个台球厅,凭借他的头脑和人脉,成为了一个成功的建筑承包商。他今天开车上来,只为了带儿子看看什么是虫草。儿子一脸的不情愿,眼睛不愿意离开手机,只想早点回到县城,那里网络信号好得多。
街上多了很多酒店,这个季节多是虫草商人来,到了夏天,自驾游的车辆就会塞满了停车场。也多了几家咖啡馆,不仅仅卖给外地人,就算是本地的年轻人约会也会选择那里。
教师尕松现在并不在玉树,他添了二胎,在西宁买了房子,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里度过。
面条店老板刘月敏和她的女儿也不知所终,听说早已离开了玉树。30年的玉树生活,最后只有户口还留在那里。
禅古村的吉安才仁家里已经没有藏獒了,也没有人再提起,那些过去甚至与家人睡在一起的动物现在已经成了年代久远的回忆。而那个小姑娘看卓永吉今年已经17岁了,2014年她的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她就跟着早已出家的姑姑一起做了尼姑。那是一座海拔超过4000米的寺庙,远远看去寂静苦寒,却成为了永吉栖身的家。“这里每个人都对我很好。”“钱从哪里来?我不需要什么钱,需要的时候我就努力学习,上个月还因为成绩优秀拿到了500元的奖励,够我花很久。”说到这里,永吉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属于女孩子的羞涩。
2011年,8岁的看卓永吉和爷爷奶奶一起合影,面前放着一个箱子——这是他们从废墟中扒出的惟一一件遗物。三年之后,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她就跟着早已出家的姑姑一起做了尼姑。2019年再次找到她拍摄,她看着手中的的合影看了一个下午,“我好想念他们”。
代西措毛(45岁) 才吉卓玛(76岁)
2010年地震时,家中老藏獒因为在院子里而幸免于难,但是一窝刚出生的小藏獒却死在了屋子里。那时候还指望老藏獒能卖些钱帮助重建,养了几年发现再也无人问津,就再没养了。如今家里也只能靠挖挖虫草打打零工支撑。
幸存者的十年肖像
地震发生后的禅古村成一片废墟,在惟一一堵竖立的残破红墙前,记者为幸存者拍下第一张肖像。在之后的10年中,记者两度回访当年的幸存者,再次为他们留影存照。
昂文本巴(66岁)
66岁的昂文本巴如今还在跑车拉货养活自己,只不过从三轮车换成了小货车。
才文求措(36岁)干巴加措(10岁)
2010年地震时,刚刚出生不久的干巴加措还在妈妈怀里。现在10岁的他在县城读书,长得快跟妈妈一样高了。
才仁措毛(58岁)
儿子考上了公务员,也买了房子。如今她已搬离了村子,跟着儿子、儿媳一起生活。
代青求芷(17岁)
父亲在地震中去世,妈妈一个人拉扯代青求芷和弟弟长大,还在读书的她梦想是去北京读清华大学。没有稳定收入的她,在拍摄前一天上山挖到8根虫草,能卖200元钱。
拉青文次(16岁)
拉青文次想读大学,但是觉得家里太困难了,希望自己高中毕业后就出去找工作,早点养活家人。拍摄前一天他挖到11根虫草,差不多能卖300元,这让他很开心。
代青求芷、拉青文次的妈妈(42岁)
丈夫在地震中去世,她自己腿也瘸了,可是还是要带着孩子爬山去挖虫草,那几乎是惟一的收入来源。
结语
十年生死两茫茫。
十年之前,有亲人、有牛羊、有心爱的玩具、有儿时睡过的木床;十年之后,有怀想、有向往、有生生不息的力量。在这片曾经的世外桃源里,那么多人来了又去,在风中笑过,在夜里哭过,一觉醒来,还是会收拾好自己,继续下一场悲欣交集。
玉树,就这样艰难而执着地重生,尽管未来,路阻且长。
图、文/财新记者 郭现中
图片编辑/杜广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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