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蘑菇 ◎王小忠
整整一个夏天,我立在窗户前,听着车巴河轰响的声音,看着柏木林变幻莫测的色彩,兀自感叹——多么美好的时光,就这样随流水一去不复。
今年夏季雨水太多,地里的青稞都翻倒了,大豆只长了身子,豆荚少得可怜。不知道柏木林里的物种有了什么样的新变化,我只知道,再也去不了小二楼对面的柏木林了。
村委会小二楼距离柏木林不到一千米,中间隔着一条车巴河,真是因为这条河流阻隔了我和柏木林之间的来往。多么遗憾,我再也去不了柏木林,因为通往柏木林的唯一的独木桥被河水冲垮了。沿着河岸,一直到肖吾村,我才找到了粗大的、曾承担过村子与柏木林之间来往的那根木头,如今它静静躺在宽阔河流中露出水面的一片沙滩上,似乎是有着某种无声的抵制,或者根本就不愿意、不应该躺在那里。它的表皮粗糙,几十年如一日,被河水冲洗过的表层已经有了腐烂的可能,开始变得乌黑起来。它承载过村民们或胖或瘦的身体之重,也承受过或大或小的石头撞击。令人最为心动的六月,我们去柏木林采蕨菜,采羊肚菌;去柏木林折芦笋,挖淫羊藿,何曾离开过那座独木桥!如今它被冲垮了,我又何曾不伤心呢。
村委会小二楼对面的柏木林里太富有了,整整一个夏天,我只能隔着窗户和它对望着。不仅仅为那片森林的富有,也不仅仅为改善自己的伙食,私饱一下肠胃,然而却又说不出深刻的理由来。
旺秀道智又去了完冒拉沙石,他是老司机,坐在家里心里发慌,他比我更懂得什么叫坐吃山空。拉沙子是很苦的,旺秀道智回来找我的时候浑身充满汗味,头都没顾上洗,他比我黑多了。和旺秀道智的关系似乎越来越亲近,也是因为他是整个村里唯一会解方程的人吧。我倒了一盆水,他洗完头后,第一件事就是给我说他最近做的一个梦。
我当了警察,一路抓贼呢。旺秀道智说,男人要做些有意义的事情,常年待在家里,会成废人的。
嗯,你拉沙子,开翻斗车,谁说不是有意义的事情呢。
旺秀道智说,我家老二丫头考上研究生了,我要去送。
这个消息听了令人兴奋,我说,给你恭喜了。
旺秀道智说,那也不算啥,村子里不是还有几个研究生吗?又说,你最近去过我家吗?白菜、生菜、香菜估计都长老了,家里种了许多,没人吃。
我说,没人吃种那么多干吗?
旺秀道智说,媳妇种的,就是不想让园子空着。实际上吃惯了糌粑,炒菜总感觉吃不饱。
我“哦”了一声,说,你不在,我就没去。
旺秀道智说,白天都去忙活了,去估计也没人。如果大门扣着,你就开开进去,如果大门锁着,你就从院子外面的栅栏翻过去吧。又说,你是知道的,翻过栅栏就是园子,从院子里进去,还要开一道门。
我说,你在梦中都能打死贼,我怎么敢去?
旺秀道智“哦”了一声。
我说,你再去完冒吗?
旺秀道智说,要去送丫头,回来再去。
几天后我去了一趟贡巴寺,也去了一趟光盖山,回来的路上却很意外碰到了旺秀道智,他正伸长脖子望着通往森林的小道。那是一条满布坑洼且不宽的路,他就在路边坐着,旁边还放着几个装过酒的手提袋。小道一直通往碌曲,我曾走过一段,大约五公里之后,便没有了路,全是松木林。那一道是有田地的,只是耕种的特别少。听说是因为大鹿和野猪的骚扰,已经不敢种青稞和大豆了。田地里全都种了燕麦,燕麦在立秋前就开始收割,无须等到颗粒饱满,收割之后就挂在高高的青稞架上,当作青贮饲料用。
我去那条小道的时候恰好是白露过后第二天,田地变得干干净净的,只有茬草立着,仓鼠们活动频繁,被燕麦遮盖的不知名的小草们重新展现出初春时期的光鲜。小道右边是条小河,河水清澈,但不大,安放在小河之上的水转玛尼房也是小而精致的。四周杂草十分稠密,都已经弯下了腰,看不见它们喜悦的笑容,而钻进鞋子里的坚硬的草籽早告诉我,它们已经完成了一年的生命涅槃,开始向大地致谢了。四周田地空了,松木林也似乎变得开阔起来,只是湿气很重,枯旧了的松塔和形如针尖般的落叶铺满了整个森林的空地,已经很难看到黑如碳墨的腐质土层了。
旺秀道智的突然出现让我觉得有点意外,他说过要去西安送丫头上学的。
我停下车,他看见了我。没等我开口,他就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说,丫头自己去了,不让送,说两个人去太费钱了。
我心里有点难过,但不知道怎么说。他的羊肚菌我是全部拿走了的,价钱也给得很合适,接下来还需要做些什么才好?
旺秀道智说,丫头说得对,两个人过去是很费钱的,都研究生了,出门还有啥好怕的。他继续说,今年蘑菇真多,价钱也好,闲不住,就想收购点蘑菇。
我说,想当生意人吗?
不是,旺秀道智说,生意人不是想当就能当的,除了本钱,还要有聪明的脑子。
我说,你够聪明的了。
旺秀道智说,差远了。又说,我不是在完冒那边修高速路的工地上拉沙吗?想收购点,然后送给老板,他们肯定喜欢。
我说,你太聪明了,都知道了用最小的成本换回大的收成。
旺秀道智笑着说,大东西送不起,蘑菇还是送得起的,我一个开车的,不渴求大收成,干活也要求个舒心嘛。
我说,你怎么自己不去林里采呢?
旺秀道智不说话了,只是笑。我知道,他是为了面子。
你带我采蘑菇吧,遇到熟人就说带我来的,帮我采。我们是好朋友,村里人不会说啥的。我说,这样可以了吧?采的蘑菇全给你。
旺秀道智想了一会儿,勉强答应了。他说,有几个人去采了。同时又指着手提袋,说,你看,这些蘑菇都很好,没有虫子。
只有半袋蘑菇,其余袋子都空着。我看了看的确是好蘑菇,把子粗而长,微微泛出暗红色,伞盖没有完全打开,摸上去很瓷实,是上等货无疑。
车放在一片收割过的燕麦地旁,我和旺秀道智提着袋子就去了松木林。林里的路不好走,滑湿,松软,倒垂下来的尖利枝条处处让我为难,我都有点泄气了。见不到蘑菇,自然提不起精神来,连初进松木林的那股兴奋都所剩无几了。好些日子没有来森林,我保持着内心的平静,也保存着体力,更加保存着松木林和柏木林一样富有的希望。就那样,我们又走了一段路。各种鸟儿看不见,可它们的鸣叫十分响亮。我们越走越深,光线也随松木林的稠密而渐渐阴暗起来。进入松木林深处,下垂的枝条少了,不用躬身,然而路越来越陡,也越来越湿滑了。
旺秀道智说,这是曾经的溜道。
溜道我是知道的,从山顶砍倒树木后,抬到溜道口,让树木在引力作用下自然滑到山底,砍树的人便将斧子别在裤腰带上,沿着溜道,哼着歌谣高兴地下山。树木溜到山底时,树干上的茬头已经被磕碰得干干净净了。砍树木的人只需用斧子剥皮,然后在树木根部凿两个孔洞,拴上大麻绳牵引出林,装上车,就算完成进林任务了。那样的岁月留给我的是永远无法忘记的回忆,不过我未曾亲自砍过树,大多时间在河底替砍树人做饭、看牲口。砍树一般都在冬天,只有冬天,砍树人才有更多的时间。月上三更,砍树人就动身了。天亮到达松木林,中午时分下山。冬天的溜道比滑梯还利索,砍倒的树木放到溜道口,嗤地一下就到山底了。一堆一堆的树木垒在山底,剥皮之后,白得瘆人,直得像筷子。或盖房子,或做家具。松木林成了农牧区无法离开的依靠,松木林却无法依靠农牧区而发展壮大,这是两个极端,也似乎是生活中的两条直线,永远找不到可以重合的交点。
而此时的溜道已经失去了作为溜道的意义与价值,它的两侧全是杂草和灌木,如果不踩下去,你是不会知道这就是曾经的溜道。
沿溜道一直走,大约一公里后,我们到了一片较为开阔的松木林里。被砍的树桩上已经长满了青苔,轻轻一碰,树桩轰然倒塌,它们在漫长的岁月下早就腐烂了。腐烂后的树桩成了蚂蚁们蚕食的美味,也成了仓鼠们来回穿梭的隧洞。这片较为开阔的松木林里,我终于看到了一圈又一圈的蘑菇,各种各样的蘑菇多得让人眼花缭乱,多得让人有种忍不住想大叫几声的兴奋。
旺秀道智说,这些蘑菇都可以吃,但不是好货,我们都叫它辣蘑菇,吃起来有点辣味,还有点苦味。
恨不得将整片松木林装进手提袋里,蹲下来疯狂掀起大如雨伞的蘑菇。可惜的是伞盖之下早让虫子吃空了,甚至蘑菇的把子里也住满了虫子。我又泄气了。
旺秀道智说,树下的蘑菇虫子多,要找离树远点的,苔藓缝里的蘑菇才是好的。
我们开始分头找,一圈又一圈,围着这片松木林,果然找到了许多上等的蘑菇。我们找到了姬松茸,也找到了香菇,它们都未曾开伞,粗壮无比,形如馒头。还有长在树干上的蘑菇,可能是毒蘑菇,也可能是灵芝菌。总之,长在树干上的蘑菇菌味过于浓烈,令人作呕而发昏。
蘑菇也是喜欢群居的,遇到一个,便会有一圈。我们还遇到了一种泛着金黄颜色的小蘑菇,其色在松木林透射而来的斑驳光线下,显得比黄金还耀眼,它们的伞盖刚刚撑开,伞盖下面还拉着一层帘子,脖子上还戴着一条黄白渐变的小围巾。因为太过耀眼,怕是有毒,自然不敢采摘了。有些蘑菇奇丑无比,然而却是上等货。有些蘑菇美丽妖冶,然而却剧毒攻心。我们还是早点离开,保持高度的警惕,因为我见过食蘑菇而中毒之人——呕吐,乏困,头晕目眩,真是僵而不死。
看来这片松木林远比柏木林富有,柏木林实际上并不是单一生长着柏木,还有白桦、红桦、白杨、河柳及一丛丛灌木。记得有本书上说,灌木多了反而会减少生物的多样性,可破坏灌木同样会导致森林的平衡性。一切皆天道,人为的介入与破坏,便是常言所说之逆天道而行了。其实从生态角度看,蘑菇菌体可分解枯枝败叶,增加有机质分解,维持生态平衡,还可与树木、植物共生,互相促进生长。菌类也是衡量林区环境污染的标志,如果大量蘑菇绝迹,说明环境污染就已经十分严重了。
下山的时候我们择近路而行,松木林右边有斜坡,斜坡处是大丛灌木林。金樱子已经成熟了,红红的像个小油瓶子,挂满了枝头。
金樱子是好东西,身体虚弱者,金樱子可以提补。我说,金樱子泡酒,可以弥补体虚。
红桦树下还有许多淫羊藿,旺秀道智却说,这就是沙拉叶。其实他说的倒也神似,淫羊藿的叶子薄而硬,摸上去沙拉沙拉直响。我们的手提袋全都满了,蘑菇的种类太多了,旺秀道智全都给它们安顿出名字来——香菇,酥油菇,蓝眼菇,辣蘑菇,松花菇等等。
生活偷走了我的梦想,时光偷走了我的愿望。又说,拉点沙石倒也可以,现在沦落到采蘑菇了。旺秀道智突然间感叹起来。
我说,你住在松木林附近,算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了。生活偷走的只有烦恼,时光偷走的只有失败。你还有啥不满足呢?
旺秀道智笑了笑,说,你是聪明人。又说,过于聪明的人,不能住在森林附近。
我也笑了笑,没说话。因为无论何时何地,旺秀道智总要占点口头的便宜。
当我们走出松木林来到大路上时,太阳快偏西了。手提袋沉沉的,蘑菇的菌味很浓,头有点晕。我告诉旺秀道智说,怕是中毒了。
旺秀道智说,你是没见过这么多好东西,不是中毒,是醉了。
我斜靠在座椅上,车由旺秀道智来开。迷迷糊糊中,我再次来到那片松木林里,蘑菇真多,真漂亮,一圈又一圈,一直铺到遥远的天边。
又做梦了,没有变成蘑菇,倒是变成了商人。一堆蘑菇山中,我分拣出上等货,将它们寄到南宁的星光大道,也寄到了上海的浦东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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